同样的夜里，龙门城西市街面上已冷寂无人，家家户户门窗尽闭，唯有街尾打铁铺后院依旧燃着灯火。
张老铁坐在旧书桌后，眼睛落在桌面一本不知名的书籍之上，听夜酩低头交待完与韩四等人私斗的缘由经过，心头邪火难抑的同时，也升起了一丝如同枯槁老者类似的疑惑。
他的脸在幽暗烛光下显得越发阴沉，如同熔铁锻料时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难题，眉心已然凝出一个难解的疙瘩。
夜酩自知犯错，看张老铁脸色由青转黑，连鼻孔都被胸中喷出的怒气撑大许多倍，心中也暗自忐忑起来。
他已然很久没见他爹生这么大气，记得上一次还是他十岁那年冬天下河捞鱼，被冻的隐疾复发，才惹得他爹雷霆震怒，把他直接送到丰庆楼去做了杂工。
不过如果再遇到这种事，他依旧会选择以牙还牙，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没有人天生就该挨欺负。
这是他做人的信条。
他手暗捏着袖口，低声道：“爹，您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日后定然不再惹事生非”
张老铁面沉似水，粗铁般的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发出有节律的低响，每一下都似敲在夜酩脑门上。
“知道错？那就说说都错在何处？”
夜酩低头盯着脚下的砖缝，道：“目无尊长、言出不逊、不听教诲，结帮私斗”
张老铁没有说话，只微哼了一声，抬手轻轻将面前的书翻过一页。
夜酩看这情形，又泯紧嘴唇想了想，“不该损人利己，取不义之财，但我当时真的只想拿那把匕首作抵，谁知被姓韩的瞧出我们没钱物作赌，故意贬损揶揄，还把赌注翻倍，我们骑虎难下，才不得已而为之”
张老铁仍旧不动声色，只轻吸一口气，又翻了页书，手指在书上点划，好似在寻找某个段落。
夜酩暗咬嘴唇，额头已然渗出汗珠，说话声音又低了两分，“不该在人前故意展露修为，好勇斗狠，可当时情况所迫，如果那场比试我不用九字刀诀，怕是毫无胜算，也发现不了无名法诀的奇异之处，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因祸得福？”
张老铁眼神骤然闪过一道冷焰，一掌重重拍在书桌上，地上的桌腿立时下陷地面半寸有余，只听他冷笑道：“你是不是自认为学会无名法诀，又有这重依仗，将来与人对阵之时，便可凭借此法强催法诀，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夜酩身躯微颤，不敢回答，因为张老铁的话正切中要害。
张老铁重重冷哼一声，望向他道：“你当这世上所有修行者都是傻子，就你一个聪明人，知道强行催动体内气机流转，能够吸纳更多的天地元气、获得更强大的力量，是吗？”
夜酩仅是下午比试时才发现加速无名法诀的运转，能够暂时提升自己的修为这件事，却还真的没有认真思考过，眼下被他爹这样一说，隐约也觉察有些不太对劲，这个道理其实十分简单，并无甚深奥，越发不敢出声。
张老铁深吸了口气，“你看没看过累死路边的驿马，如果你再如此行事，便和那马的下场一样！”
夜酩心思聪慧，怎能不明白他爹话里的道理，但想想又道：“可如果能够及时补充体力，那些马应该就不会死！”
“放屁！”张老铁忽然又狠拍了下桌子，刚刚有些和缓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世间万物运转自有规律，日月更替，阴阳互长，凡事过犹不及，如果只是给那些已然强弩之末的驿马吃些草料、喝点水，便能令他们起死回生，你以为会没有人想得到，会没有人去做，当年辰虚乱战，大齐王朝虎贲十万，号称八国无双，能敌百万众，战时他们给兵卒服用兵粮丸，只食一颗便可让人三日内不眠不休，精力旺盛，以一当百，但之后呢，那些但凡服用此药的兵卒，最后都是骤然猝死，皆因为他们的五脏已然在药力催化下化为血水！”
“你再想想城外那灌溉农田的水车，如果让它们加速转上几天，结果又会怎样！”
夜酩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他爹的意思，通过强行催动法诀，依靠提升速度，来暂时获得更多的力量，虽然或可以战胜对手，但绝非长久之计，如果运用频繁，非但无益，反而于身心内腹有害，外耗容易补，内损难回添，这本就是他在丰老爷子那里学习医术该懂得浅显道理，却不想刚刚一叶障目，想想确实是自己太过急功近利，也太过幼稚，便将头垂的更低，“我明白了，日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再用此技！”
张老铁胸口起伏徐徐舒缓，最后重重叹了口气，挥手将屋内蜡烛扇灭，起身跨步走出房间。
夜酩忙紧紧跟在后面，一起来到小院天井。
张老铁站在空地上，仰望无月无星的天穹，也不知能看到什么，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道：“如今你已然有修为在身，虽然根底尚浅，但你既要参加那城武考，与这城里诸多同龄人打交道，难免会有切磋比试，不能老用我教你的九字刀法，你明日就去弄本随便什么刀谱剑法来，我亲自教你，日后也好掩人耳目！”
夜酩乍听他爹要亲自教他喜出望外，但随便弄本刀谱剑法真的可以吗？
“爹，您觉得我适合练习什么剑法刀谱？”
“什么适合？”张老铁隐没在黑暗里的面孔又有变化，只是黑灯瞎火的夜酩根本没看出子午卯酉。
“你是不是自认为诓骗那赵家小子的话很有道理，说的连自己都信了？”
夜酩虽然看不到张老铁的神情，但听他爹这样的语气没敢接话。
“这天下武学都是给人练的，只存喜好不同，并无适无不适，娟秀小楷亦能出自山野莽夫，写意泼墨也可是大家闺秀，不该是人去适应武学，而应是反过来借武之形、强吾之身，抒胸之意，否则心为形役，便是尘世马牛，还能有什么出息！”
张老铁说完，脚步轻抬，走向前铺，夜酩汗颜原地，但看他爹似又要去找酒喝，忙提醒街边店铺已然打烊，却不料张老铁置若罔闻，只最后扔下一句“好好练功”便推门而去，不知所踪。
……
半个时辰后，一个魁梧身影出现在西山脚下的密林中，周身酒气浓烈。
随着他的到来，那些天生对危险极为敏感的夜行动物全都噤若寒蝉，匿迹销声，整个老林子突然变得死寂一片，似乎连刮来的风都骤然停滞，只余下那影子在树梢间腾跃时，衣襟与空气摩擦发出的声音。
嘭嘭嘭！一串好似飞矢中的怪音突然响起，山坡间的一处巨石应声开裂。
一个硕大漆黑的影子猛地从碎石中窜出，如同陡然刮起的黑色旋风，以闪电般的速度朝密林深处冲去。
只听树梢间的魁梧身影一声轻哼，伸手屈指轻弹两下，那林间狂奔逃命的黑影便轰然倾倒树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嚎，惊散林间飞鸟无数。
黑影手指再动一次，巨兽惨嚎戛然而止！
便在此时，一个身材瘦高的影子慌慌张张飘落在地，似从天而降，语气里带着清梦被扰后的牢骚埋怨。
“哎呀，真是作孽，半夜黑灯瞎火，你没事跑到我这山脚下撒啥酒疯？”
魁梧身影似赌气而至，语气不善，“少管闲事，我来是想问你件事”
瘦高身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抱怨道：“有啥事不能白天说，非要半夜来问，你是不是有怪癖？”
“滚！”魁梧身影呵斥，声音低沉道：“你可知修星之法有何弊端？”
瘦高身影略为迟疑，又手抚须髯沉默片刻，道：“任何修行功法都存利弊，不能一概而论”
魁梧身影飘身从树梢间飘落在地，道：“今日稷石评测，他唯有运转法诀才能让黑曜石有所感应，殊为怪异！”
瘦高身影闻听微微一愣，在林间来回踱了几步，缓缓摇摇头。
“怪是怪了点，但这也不算是弊端，此不正衬你意，要接近穆王看上去越普通反而越好！”
魁梧身影不置可否，只轻声冷笑。
“若行豪气干云事，胸中自有气象千，卧薪尝胆是忍，投鼠忌器却是怕！”
瘦高身影微啧了一声，道：“你总有道理！”
魁梧身影语气低沉，道：“我是担心如今九州大陆不复从前，上古日月颠倒之时，修星或能登仙封神，如今会不会适得其反！”
瘦高身影身躯轻震，这点他先前确实未曾思虑，“你是说堕入魔道？”
魁梧身影并没有回答，只是好似胸有股恶气难除，一掌便将手边一块山石拍的粉碎。
“这孩子心性坚韧，性格有仇必报，死拧不回，如今得了这法诀做依仗，对我也开始阳奉阴违，将来如果我不在他身边，他必同脱缰野马，一发而难收，倘若为了杀一个怪物，再创造出一个怪物，你不觉得这很可笑？”
瘦高身影转身面向魁梧身影，却是轻笑道：“想不到你还有些良心，可即便你在他身边，也无法阻止他的变化，儿大不由爷，不过要我看他绝不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如果他真是天降灾星，这也是他的命数，人事或可为，天命却难违，他与穆王已注定一生纠缠无数，你又何必如此劳神？”
魁梧身影陷入沉默当中，久久不言。
瘦高身影思忖片刻，忽然微吸一口凉气道：“那黑耀石能够和修行者体内真气、真元形成共鸣，境界高低不同，共鸣效果各异，如果无法感知他体内的真气，要么是因为他自身体质极寒，经络闭塞不通所致，要么就是他所修功法凝出的并非真气，莫非你怀疑是后者？”
魁梧身影微微摇头，“倘若不是真气，黑耀石在他运功后便不会有所感应！”
瘦高身影挠挠下巴，也觉得这个猜测不成立，可猛然又想到一种不可能中的可能，却犹自不可置信。
“你是怀疑他修这门功法，天地元气入体，凝为阴煞之气，黑耀石才会毫无反应？”
魁梧身影轻轻点头，“每晚他修炼时，周遭天地元气便似冻结，凝出无数冰沙，天穹北斗也有几欲坠落之像！”
“竟是如此？那你还让他继续修炼，他自己感觉如何？”瘦高身影闻言也是吃惊不小。
魁梧身影道：“乍冷还暖，如坠星辰，九窍含光，气走奇经”
嘶……
瘦高身影大感迷惑，喃喃道：“此状鲜见，你有没有把握？”
魁梧身影微微摇头，却又深吸一口气道：““功法始终是死的，但人却是活的！”
说着，他缓步来到不远处树下，将已然晕厥的巨大黑影如同拎包一样，扯住后腿甩上肩头，一个闪跃跳上树梢，朝远方奔跃而去。
“喂！怎么说走就走啊，还没聊完，你命数倒数啦？”瘦高身影气急大喊，可惜空旷的树林里再无半点回应。
“遇到你们爷俩儿，这林子里的动物算是倒大霉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瘦高身影缓步走出树林，思路仍旧停在刚刚稷石感应上面，想起上次魁梧身影念叨的法决“九星者，九天之灵根，日月之明梁、万品之渊宗”忽然间脑海中像是划过一道闪电，竟情不自禁开始来回跺步，口中喃喃“……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我知道了！”瘦高身影失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