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朵儿可喜欢陈胜笑起来的样子了,她们都说他可英俊,反正在小朵儿看来,至少他笑起来的时候,很不难看。不过小朵儿也很喜欢陈胜屁股后面的小跟班。小朵儿在看着馒头上的腾腾的热气的时候,就会发呆,那就是她在想那个小跟班吴广呢。
那两人老是一起,一起在她这儿买馒头,一起靠着柜子和她说玩笑话,一起从街的西头走到街的东头。
她想,那两人准是故意的。尤其是在听到两人一高一低,一应一和地老远就喊着她的名字时。
“小朵儿。”
“小朵儿。”
……
“哟,小朵儿生气了。”这一准是陈胜,吴广大抵会含着笑看她。
她这时一准儿是羞红了脸,嘟着嘴把馒头往两人面前一搁,气鼓鼓道:“我可真……真生气了。”
一旁买烧饼的大娘,这时候一定会笑呵呵地看着小朵儿,道:“小朵儿生气了,你们还闹?”
有时候是陈胜付钱,有时候是吴广。有时候两人恰巧都没钱了,就会死皮赖脸地和她赊账。不过,没几天就会还上。
“哎……吴广,我说这陈胜……”
陈胜凑过去,歪着头,笑道:“我怎么了?”
吴广也笑了,道:“她是想问,你这饭量怎么就这么大?”
“吴广,你打什么岔,我是想问……”
“一准儿是想问我定了媳妇儿了没,是不是?”
小朵儿红了脸,嗔道:“没羞没躁地,看县老爷不打你?”
小朵儿也记不清就这么过了多少年,从十一岁她就在卖着馒头了,不过那时她爹还在,后来被县老爷叫去修始皇帝陵,这一去就没回来。从她卖馒头起,陈胜和吴广就在一起了。她本是叫朵儿的,可他们说她小,一定要叫她小朵儿。这么叫着叫着,就从小叫到了大,从小姑娘叫成了大姑娘。
“小朵儿,哥哥攒了点钱,明天给你买一只簪子给你,你戴上好不好?”穷苦人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小伙子给心爱的姑娘买一件首饰,姑娘要是戴上了,那就是同意了。不同意,就会用素净的白帕子包好,托人还给那小伙子。
小朵儿手里拿着两只簪子,对着水面,插上了一只,拔下,又换上了一只。终究不知道是哪只更好看。回到家里,看着桌上刚买的白帕子,心里犯了愁。
从私心里论,她是想要嫁给吴广的。陈胜好看是好看,可吴广才像是一起过日子的人。她想着,吴广家里也不富裕,一定不会拦着她继续做买卖。吴广人又厚道,她累了的时候,他一定会帮她。可吴广知不知道陈胜也送了簪子给她,他要是知道了,不肯娶自己了,怎么办?
小朵儿真的犯了难,要是因为她,陈胜和吴广翻了脸,她可怎么才好。
可小朵儿还没来得及把簪子送出去,抽丁的命令就到了,陈胜和吴广就那么走了。
看着两人一样高的背影,迈着一样大的步子,越走越远,小朵儿落了泪。
小朵儿不知道这次到底抽了多少丁,只是,街上好像少了很多小伙子。可小朵儿觉得自己的心,比这大街还要空。有时候,隐隐约约地总能听到街的东头一高一低,一应一和地有人喊着她的名字。到了晚上,干完了活儿,她就着月光,默默地看着手里的两个簪子,抱紧了被子,觉得天冷了。
反了,反了,反了。
大街上低头接耳的,说的都是天下又乱了。小朵儿还是卖着她的馒头,闲下的时候,回忆回忆那两个少年。又有人送她簪子,她包好,托卖烧饼的大娘还给那人。大娘说:“别等了,兴许回不来了。”下大雨的时候,他们应该正在路上。耽误了行程,恐怕是死罪。小朵儿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她不信,好好的两个人,说没就没了。爹爹去了这么多年,不是还好好地在咸阳呢。
天下真的像是乱了。
有流民闯进了城,说是周围好几个县的县官都被杀了。小朵儿做不了生意了,就乖乖地坐在家里,数着越来越少的钱,想着明日是不是该把冬天的衣服当几件掉。
县里还没乱,但人心乱了。县官索性也出了告示,说要除暴秦。
小朵儿不认得字,是听那年轻的县官,在县衙外说的。她也不知道这秦好是不好,只是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重新开张做生意。
小朵儿低着头,从县衙门口走过。看着县衙的大门,心里酸酸的,有些怨恨那个年轻的县官,要是陈胜吴广还在的话,她就敢再做生意。不用他们整天守着她,只要他们每天和她说几句话儿,她就不怕了。
“姑娘。”还穿着官服的县官,堵住了她的路儿。
小朵儿有些怕,低着头,想要绕开。
“姑娘怕我?”县官现在的声音不像刚刚那么威严,也不是陈胜的爽朗,吴广的温厚,而是一种斯斯文文的,蛮让人放心的。
小朵儿抬起头来,大着胆子看了县官一眼,又慌忙低了头,认真道:“怕。”
县官的聘礼到了家门口,媒人就站在外面,都是认识的前辈。小朵儿不敢让老人家站门外。那媒人很是能说,小朵儿只有连连点头。送走了媒人,关上了门,小朵儿找出了那块有些发黄的白帕子,呆呆地,却哭不出声来。不是县官仗势欺负她,她觉得还是嫁了吧,那两人兴许早就忘了她呢。邻居好几家都掀不开锅了,县老爷这么大的手笔,她总能帮帮这些老邻居吧。爹爹走了后,要不是他们,她一个小孤儿早就饿死了。
小朵儿进了县官的家,才知道县官有了夫人了。她傻傻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张张嘴,没有说出一句话。脱去了喜服,她又换上了平日的衣裳,煮饭烧水,她从来不用丫头。对夫人,她温顺地服从,没有顶过一句嘴。县官要睡在她房里,她也不阻拦。住进了县官家里,世上的事情离她更远了。好像只要有他在,什么事儿也不会有。他常常送她东西,她背着他,全都转手给了邻居们。她没有背着谁,想来他都知道的。
有一次,他真的生气了,“和我说一句话,就那么难吗?”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嘴笨,以前就老被陈胜吴广笑话。何况是高高在上的县官。
“哎……”他叹了口气,把她轻轻地拥进了怀里
听着县官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小朵儿慌慌地挣了出来。又帮县官拍拍衣服,像是生怕自己把他的衣服弄脏了。
“小朵儿,你知不知道,这是乱世。也许,明天,我就死了。”
“怎么会?”她天真道。在她看来,就算是乱世,死的也只是会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他怎么会死呢?
“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哭?”他凄凉笑道。
“哭?”长大以后,小朵儿只哭过一次,那就是送陈胜吴广走的时候。她抬头看着他的脸,伸手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又像是做错了事儿,怯怯地收回了手。他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送到了唇边,细细地吻着。
她眨眨眼,靠在了他怀里,认认真真地道:“我舍不得。”
他放下了她的手,满意地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发道:“打扮地好看一点,我送你去见一个人。”
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半晌问道:“谁?”
他拉过她的手,带她回了屋子,温声道:“你枕头下的那两根簪子是谁的,我们就去见谁。”
她惊喜道:“陈胜吴广?”
她没有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他很快就笑道:“是,你想不想见?”
“我……我,我不知道。”她低了头,她的惊慌,她的纠结,全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宠溺道:“别想了,见不见,已经由不得我们了。”
她想问他们的情况,又不敢问,她以为她的心事藏的很深,他却知道地清清楚楚。
她知道的是,他们还活着。应该还活得很好。她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
“你心里记着我就好。别放在嘴上。”他送她到了军营的大门,叮嘱道。
“你不一起去吗?”小朵儿傻傻地问。
“不了,我……为夫……就不进去了。”他第一次说“为夫”,这时的他,看上去也有点傻傻的。小朵儿想,这大概是和自己一起久了,被自己传染上了。
“哎……那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小朵儿接口道。
“好,为夫等着你。”
小朵儿进了中帐,看着上位坐着的穿着盔甲的那个人,半晌才不确定地叫了声:“陈胜……”
那人抬头看她,做个了手势,让她坐。
他没有亲亲切切地叫她“小朵儿”,她有些怅怅的。看样子,他现在也是高高在上了。小朵儿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就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了。
“我……嫁人了。”
他嗤之以鼻:“那个小县官?”
“他对我蛮好的。”
小朵儿怕他再嘲笑,把袖子里的两根簪子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
“是小朵儿没福分。你说过,回来后,还要吃我蒸的馒头。我特意蒸了,只是军营离家太远,现在都凉了。”
小朵儿又掏出了几个包着的馒头,双手递给陈胜。
陈胜没有接,却一把把她压入怀中,馒头也洒了一地。
他一身的盔甲硌得她生疼。小朵儿吓坏了,双手去推陈胜,她的手还和那时候一样,不是贵家小姐的白白嫩嫩,而是做久了活的粗糙难看。
可就算是用尽了力气,也推不动他。小朵儿呆呆地看着陈胜,认认真真地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陈胜冷冷地看着她,那凉意,小朵儿从没有在他眼中见过。
他到底还是放了手,说了第二句话:“他都把你亲自送给我了。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小朵儿摇摇头,收拢好凌乱的衣服,别过脸去,“他对我真的蛮好的,你别这样,别这样。”
陈胜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道:“你已经配不上本王了。”
小朵儿心里什么地方钝钝地疼着,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全是湿的。这是她第二次哭。她望着他的背影,立在那里。
“傻看什么,还等本王撵你不成?”
“是,我……我马上走。陈胜,你……你保重。”
“你的簪子,拿走。”
小朵儿垂着泪,小心地收起了簪子,那两根簪子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就算是她妥善地保存着,这几年过来,上面镶着的银子也略略发了黑。
陈胜看着她转身离开,委委屈屈的。他之前见过她哭过,她以为他们两看不见。可她一低下头抹泪,他和吴广就不约而同地回了头。
“陈胜,我……我可不可以见见吴广?”走到了帐口,小朵儿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
她生怕他又露出不屑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一字一顿道:“他、死、了,我、杀、的。”
“你……”小朵儿一声惊呼,手里的两根簪子落在了雪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儿的声音。
陈胜低头去看,除了两个小小的洞,什么也没有。
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管不顾地跑着去军营大门。
老是笨笨摔倒,又呆呆地爬起来,再傻傻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跑。
“小朵儿,跑什么?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了。还是那么……傻。”中帐前的陈胜喃喃自语道。
雪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大了起来,陈胜一会儿就看不着小朵儿的身影了。
可小朵儿狼狈回头,却好像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影孤零零地站在庞大的帐前。隐隐约约还像是在笑,那笑就像是当年一样,嘴角轻轻上扬成一个很好看的弧度,然后眼里也透出暖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