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他足有十二年没到这里来了。
姬弈抚摸着屋内的香炉边沿，环视四周的雕梁画栋，无不感慨。
初次随母后到宕国省亲时还很小，不过，他的棋艺在鄢国已是无人可及，与那些平庸的人下棋，简直是五内俱焚，心绪低迷得几度想要彻底封棋，后听说，宕国有位对弈的大师相当厉害，他非要父王与母后准他到宕国走一遭。
父王念在母后多年不曾回去探视，特准他们母子在宕国住了一个月。
一个月，这里改变了他，他也改变了另一个人——
端木扶风。
年过七旬的老宕王处理完国事，亲自前往特地为姬弈翻新的公主府旧邸，发现外孙站在那儿沉默不语，不禁问道：“弈儿，你怎么了？”
姬弈回过头，“家公，宕国的人知晓我来这里有何反应？”
“你是孤王的外孙儿，他们能有什么反应？”宕王一脸不耐地哼了声，“不就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其实他们也没说错。”姬弈淡淡地说，“我会把麻烦引到宕国。”
“孤王倒要看鄢国会把你母后如何！”宕王气得一捶桌面，“敢碰柔姬一根寒毛，宕国立刻宣布与鄢国开战！”
“不可。”姬弈当即说，“家公若动兵，只会让周遭的邻国渔翁得利。”
“总不能放你的母后不管！”宕王背着手走来走去，“这事儿若到最后无法解决，孤王一定要为你们母子讨回公道，弈儿，唉……你这么多年，一点势力都没暗藏吗？就算鄢王已把世子的位子指给你，也不代表能顺利即位，七国纷争，四公子已有一人拜相，其他二位哪个家中不是门客三千？只有你，天天为着那盘棋下个不停！”
姬弈平静地说：“我喜爱对弈不是一两天，家公很清楚。”
“就是太清楚才对你无计可施！”
玩物丧志——宕王指了指他酷似女儿柔姬公主的眉心，实在狠不下心撂重话，一跺脚甩袖而去。
躲在旁边的抱扑子见宕王气冲冲走了，满脸都是忧愁，小声道：“我的好公子，你为什么要气老爷子啊？咱们是来投靠他的，如果宕王一怒之下把你赶出去怎么办？现在鄢国仍没消息传出，肯定是在等你回去自投罗网。”
“放心吧，家公舍不得我。”姬弈神色自若地坐下来，“鄢国有女师和伯庚就好。”
“公子！”抱扑子着急地团团转，“你还能冷静得下来啊？大公子不可能因为你在宕国就对柔姬夫人手下留情。”
姬弈瞥他一眼，那眼神冷若冰霜。
这是抱扑子从没见过的一幕，竟然出现在他那一向随和的公子身上，着实吓得不轻，手一抖从袖子里掉出一个小布包。
轻抿一口茶，姬弈的手指摸索着茶杯的边沿，缓缓道：“那是什么？”
抱扑子赶紧捡起来，摸摸没什么异样才松口起，“还好没事，公子，这是女师给的，说当你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可以去徒劳山找一个叫做‘缘求鱼’的人。”
“扶风给的？”姬弈放下杯子，拿过小布包，打开一看，果然是端木扶风常年佩戴在手腕上的镯子。
抱扑子留意到他细微的神色变化，“要不，咱们先去那个徒劳山走一趟，看看到底隐居了一个什么样的高人？”
“嗯。”半天，姬弈才说：“你安排吧。”
抱扑子如释重负地一溜烟跑出去备马。
即使不做武将，身为鄢国的王储，姬弈从小也跟着父王学会骑射，抱扑子在这方面远远不如他，这都是有人喜欢偷懒的缘故。
“公子，你慢一点！啊啊啊——”
不知谁在后面抽了抱扑子的马臀一下，胯下马受惊，四踢扬起，不等姬弈转身，抱着马脖子的抱扑子已超过了他，向前奔去。
这时，迎面过来一辆车队，前面是骏马开道。
擦身而过的那刻，姬弈的眸光一闪，与车上坐着的人打了个照面，对方似乎也感应到什么向他看了一眼。
不过，谁也没更进一步地反应。
抱扑子好不容易控制住马，等了大半天，才见到姬弈追上来，“公子，你不是在我前面，怎么跑到后面去了？”
“我刚才见到一个人。”姬弈说。
“什么人？”抱扑子习惯性抓抓头发，“在这宕国还有公子熟悉的人？”
“那个人也许不记得我，但我认识他。”姬弈的凤眼微闭，“想不到，当年说要辞官的人如今还在宕国，看架势，这官位还不低呢，哈。”
“公子？”抱扑子满是茫然。
姬弈一甩缰绳，“走吧，回来后给我查一下‘胡缨’现在的身份。”
胡缨？全然陌生的名。
抱扑子用力地点头，“是。”
鄢国处于一片乌云惨淡之中。
夜深人静，月黑风冷。
一道纤细的身影轻飘飘越过宫闱，驾轻就熟来到一座大殿，躲过交班的巡哨，绕过守备在外的兵卒，她跃入苑落，直接来到一灯如豆的暖玉阁。
察觉到外面有动静，里面的人下意识地问道：“什么人？”
“夫人。”
熟悉的嗓音让一身素白的柔姬夫人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提心吊胆起来，赶紧打开门把外面的人拉进来。
“扶风，原来是你！”
更换夜行衣的端木扶风，青纱被黑纱取而代之，平日似水的眸子除了沉静又增添一抹潜藏在深处的清冷，“夫人，我带你走。”
“不行。”柔姬夫人摇头，“你赶紧走，我的住处已被大公子盯梢，就算功夫再好，带上我，一旦被发现也绝对抵挡不住那么多人。”
“不能带走你，我何必回鄢国？”端木扶风抽出腰间明晃晃似霜犹雪的利刃，“游侠燕赵的吴钩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绝非浪得虚名。”顿了顿，“你不走，公子弈永远都会处于被动。”
世人大概无法料到，当年大名鼎鼎的游侠燕赵在死前把宝刀给她。
“是弈儿让你来救我的？”柔姬夫人有些意外，“我以为那封信已经写得很清楚。”
端木扶风握刀的手紧了紧，“扶风一直认为夫人心地善良，想不到最狠的是你！”
柔姬夫人的身子颤动。
“你死，所有的仇，所有的担子都会转到姬弈身上。”端木扶风不想去看她那被喻为七国第一美人的双眼，“知子莫若母，你清楚没有这个刺激，没有这个血海深仇的公子弈是不可能乖乖从风花雪月中走出来。”
柔姬夫人脸色沉郁，“就算是又如何？大王猝死，我要保护我儿姬弈，让他得到本该属于他的，只有这一条路——否则，就是我们母子死。”
“我可以把你救出去。”端木扶风冷冷地说，“豁出我这条命，救你出去，让你们母子团圆，然后从此归隐山林。”
“不。”柔姬夫人断然否决。
“难道王位比一切都重要？”端木扶风瞅着她。
“荣华富贵我早已尝尽个中滋味。”柔姬夫人并无太大反应，“这般殉葬倒也衬了我的身份，只不过弈儿要你回来，真是为了救我？一切是你自作主张吧！做你该做的，辅佐他，不枉他当年把你从宕国的狱中救出。”
“我并没要任何人救我。”端木扶风一字一字说。
“你的双亲呢？”柔姬夫人微微地笑了，“不是姬弈在宕王面前求情，你的父母可以免去一死吗？就算他们现在都已过世，端木扶风也不该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夫人。”端木扶风并没接话，径自问，“你真的了解姬弈想要什么吗？”
柔姬夫人低柔地长喟：“姬弈是我十月怀胎所诞，为娘如何不知儿子的想法？但他命中注定要成为一条龙，我怎忍心看他化为蛟？”上前两步，按住端木扶风冰凉的手背，“他很喜欢你是不是？”
“夫人！”
端木扶风的声音犹如檐顶滴落的露珠，晶莹剔透却也碎得四分五裂。
柔姬夫人松开的手缓缓抚上移，轻拉面纱，露出了扶风那张让人惋惜的容貌——刻上了“囚”字的黥印。
于是，不管多么美丽的面颊都成为了狰狞的遗憾。
端木扶风缓过神后当即拉上面纱，一脸戒备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