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宛如他手中的棋子，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步。
但意外，却在不期的那刻骤然降临，让人措不及防，只能面对。
伯庚的大军往鄢国回撤，坐在马车上左右手博弈的姬弈咬了一粒扶风递给他的葡萄，当即，酸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嘴中，他皱起轩眉，“你不觉得酸吗？”
“怎么会？”端木扶风也拿起盘子中的一粒，嚼了嚼，“我尝过觉得蛮好吃的……”
蛮好吃的？姬弈凝神打量她，目光下滑到她纤细的腰腹，“你——是不是——”
蓦然了悟他在意有所指的扶风满面绯红，“啪”的一声把小木碗放到旁边，“你不喜欢就不喜欢，不代表别人就不能喜欢，胡乱猜些什么，没个正经。”一本正经做大事的人，还有心情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姬弈放下棋子，一摊手，“我想说你是不是口味异于常人，这怎么不正经了？还是你想到什么了？”
说不过他，她别开眼不去看他。
“何况——”他伸出双臂一扳她的肩，“若是真有什么，就该早做打算。”
那次在公主府邸她扬言依了他，两人已有过数次云雨之事，最初多有赌气，但姬弈对她并无任何一丝勉强，她也没想要过名分，他也没曾提什么，白天在人前依旧一个是公子，一个是女师……若真……
不提倒罢，端木扶风被他的一番玩笑引起深思，“如果真有什么，你有什么打算？”
姬弈一手搂着她，一手在给棋局复盘，听她吞吞吐吐了片刻，总算把想说的吐出，似笑非笑道：“说归说，倒真没想过这一点呐。”
他根本没想过！
她早该知道的不是吗？说好了，照顾他，是她该做的，服侍他，是她自愿的，什么儿女私情全是多余的东西！她不小了，甚至比他还大上六岁，再过两年就到了男人所谓的而立之年，男人三十建功立业，女人三十……徐娘半老……一天比一天色不如昨。到时会有更多年轻貌美的女子围绕在姬弈的身边，那会儿的公子弈就是大权在握，美人在抱，何人还记得姬弈身后曾有一个面上烙了墨印的女囚？
“你在想什么？”姬弈见她怔怔出神，靠过去吻了她的脖颈一下，“还是你有好的打算借我参考？”
不着痕迹地避开他温热的唇，扶风清清略有几分沙哑的嗓子，“我只是在想你到滕国，该怎么做，才能顺利把孤竹君在滕王跟前排挤掉，而后让孤竹君无路可退，只能守在一个被轸国与舒国还有柏国三方袭击过的雍国咬牙切齿。”
姬弈挑挑眉，“扶风，棋有九品，你说我是哪一品呢？”
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以输赢为主者为市井人士；以怡情为主者乃隐士之流；博弈天下者自属王者之尊。
“变化不测，而能先知，精义入神，不战而屈人之棋，无与之敌者。”自幼被父亲熏陶，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自是上上品。”
两人对弈与两人操纵时局在本质上并无差别，但手中的棋子是人、是物，而不再是冷冰冰的盘上之子。
“那孤竹君呢？”姬弈气定神闲地又问。
“入神饶半先，则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她仍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能够至虚善应他自是上中品。”
“你很偏心啊。”姬弈好笑地瞅着她面无表情的表情，“把我说得那么好，把孤竹君放在第二位，不怕被诟病吗？”
“只有你我两个人避讳什么。”她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再者，你处于劣势时流落到宕国，那会儿我担心公子无子可用，显然是太小看了你，聪明慧黠的公子弈当然会巧妙地化无为有，使之趋向有利，你若算不得上上品，我还真不知何谓上品？孤竹君胜过我父，你认为我会无故贬他吗？”
姬弈一径地笑，“被你这么夸会有些不适。”
“那扶风就闭口不谈。”她一板一眼地说。
“哎，这样就和伯庚一个样子了。”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秀颊，“我开玩笑的，你不爱笑这一点始终让我头疼啊……”
以为人人都能像他这般谈笑风生吗？
以为人人都能像他这般收放自如吗？
“我笑不笑有什么关系。”她冷冷地说，“难不成，公子你还会为了扶风一笑而烽火戏诸侯吗？”
“你要我那么做吗？”他的手指点了点她的下唇，“记得多年以前你提醒过我，不可因一隅而失腹地。”
对啊，是她教他的，下棋要把眼光放得远一点……
不等扶风再开口说什么，马车骤停，伯庚的声音由远而近：“公子，前方军抓到一名鬼鬼祟祟的少年，属下证实他是大王的独子少陵君姬非。”
少陵君？
“姬非脱出了？”按照道理，姬弈的兄长被孤竹君所派的人偷袭死于鄢都外，他的妻子都该被伯年与姚太史等人幽禁在宫里才对，“他定是知晓了你要回鄢国，所以半路拦截在这里，你，还是不要见他。”
“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姬弈把玩着一绺发丝，“我有理由不见吗？“
端木扶风低低地闷哼了声：“当年只是一个小孩子的你，可是在宕王手中将我的一家人救出。”
而且很巧，今年的少陵君也不过十来岁。
“但我败给女师你了呀。”姬弈回过头，忍着笑对外面的伯庚道：“将少陵君请过来，不要为难。”
“是。”
姬弈掀开帘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端木扶风无奈地摇摇头，也跟在他后面。
不多时，伯庚领着一名清秀的少年来到马车附近，然后对少年道：“少陵君，还不向公子弈见礼！”
那少年抬眼瞅了瞅面前飘逸的文生公子，冷冷地一侧身，“哼，平阳侯见到本君，难道不该是他向本君行礼？”
父王是姬弈的长兄，又是鄢国的王，而他是王储，被父亲封为平阳侯的公子弈在身份上是他的臣。
“无礼！”见少陵君对姬弈放肆之极，伯庚抽出半截利刃。
姬弈微微一笑，以手势令伯庚收回兵器。
“真正无礼的是谁？”少陵君毫不畏惧地反问伯庚，明净的眼神却是死死锁定着近在咫尺的姬弈。
“少陵君是不必向我施礼……”姬弈向他走近一步，“但是不是要叫一声二叔？”
“哦？”少陵君冷笑地退了一步，“公子弈还有这份情意吗？祖父驾崩，柔姬夫人殉葬不见你回来，我父王赏你封地，你留在宕国还是不肯回来，现在父王刚死，你就匆匆率队赶回，有这么情深意重的兄弟吗？”
“非儿，你还小，很多事不明白。”姬弈向他招了招手，“跟我一起回鄢国吧。”
“哈，回去，然后再被你关起来？”少陵君吼道，“还有，你不配叫我的名！”
见他很激动，姬弈安抚道：“不跟我走，那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少陵君仰天大笑，猛地抬起手挽，一道寒光从他的袖中射出，直奔姬弈。
站在姬弈背后的端木扶风个子并不高，被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只听他们你一眼我一语话不投机，当少陵君的大笑让她毛骨悚然一刹，再想拉开姬弈已慢了半步——
那支短箭深深地刺入姬弈的左胸，飞溅的血，一眨眼将姬弈的白衣从内向外染透，刺目的鲜红使在场人无不胆寒！
扶风的心如被剜了一刀，上去扶住后仰的姬弈，飞快在他胸前的几处要穴点过，大声对抱朴子喊：“快点烧水！”
伯庚在惊愕过后一把按住少陵君，向他的两个膝盖后窝用力一踹，将之按在地上，扬起兵器就要砍下。
“住手……”每一声喘息都有鲜血不断溢出伤口的姬弈抬起手，“不准伤他。”
“公子！”到了这一步，伯庚无法理解姬弈因何还要手下留情——做大事须不拘小节，一定要狠得下心，公子对柔姬夫人、宕王、大公子、三公子都可以做到冷处理，为何对一个年幼就歹毒至此的少陵君格外礼遇？
“不听我的吗？”姬弈的眉眼凌厉起来。
“是……”
“哈哈，你不杀我，后悔的是你！”少陵君当然不会有丝毫动容，“我真后悔，为何没有在箭矢上浸毒，否则你必死无疑！”
恶毒的话并没有改变姬弈的决定，少陵君被伯庚手下的人押下。
“公子你怎么样了？”眼见姬弈的脸色越来越差，伯庚懊恼不已，“都是我，连一个孩子都没看住。”
“不关……你的事。”姬弈的唇动了动，对抱着自己的扶风说：“拔箭。”
“我——”扶风的手握着箭柄，就是下不了手。
“你想让我血尽而亡吗？”姬弈淡淡地说，“你到一边去吧，让伯庚或是随军的大夫来拔。”
烧好水的抱朴子三两步跟过来，“水、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