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亲自前往雍国外围的姬弈遇到了孤竹君超乎想象的抵抗，那是始料不及的。春旱与饥饿交织，使得雍国境内无粮可用，短缺的水来自西南方的原柏国，也就是现在的柏州，可鄢国由宗政越等人打通了南方三国的暗道，引水入渠，分流皆入旁支，雍国无法再取得源源不断的水源，老百姓靠着城内几口井水苦苦度日，已有疾疫蔓延，而外围，正是近日不断攻城的鄢国大军……
“输而不降，孤王便一子一子提掉你所有的黑子。”
此地是两国交界，草木无心，风霜袭面，姬弈站在高大的烽火台远眺被那滚滚硝烟笼罩的雍国，映着徐徐坠落的夕阳，任衣衫染上大朵艳红。
持剑走来的伯庚向他施礼，“大王，今日火石弹弓投掷已毕，弩箭正在筹备，是否……”
“继续。”姬弈不为所动地说，“孤竹君一日不降，我军一日不撤。”
“只怕这样下去雍国会成为一座死城。”伯庚无不顾虑，“到时，百姓难以脱生。”
姬弈收回眸光，“当断不断必留后患，伯庚，道理不用孤王讲给你。”
“是。”伯庚神魂俱震，莫敢多言，寒意从脚底蹿到心头。
眼前的男人已不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是王，逐鹿天下的大鄢之王。
姬弈与他擦身而过，“狠下心，别忘记当年的雍国铁骑如何践踏六国，死伤的百姓又岂在少数？”
“大王！”这时，抱朴子一溜烟跑来，手持一封信函不断摇晃。
姬弈心头失跳一拍，大步上前，夺过来扯出内中之信，从上到下快速瞄一遍，刹那，左右的抱朴子与伯庚如时光倒流，宛若再现刚得知先王崩、柔姬夫人出事的公子弈，他的脸上是看不出表情的表情——
平静里有难以言喻的风暴。
“伯庚！”
“末将在！”
“你在此继续攻城，务必擒下孤竹君！”姬弈把信撕得粉碎，“没有他，你可以不必再来见孤王！”
“末将领命。”
“抱朴子，回宫！”
来去如风，只留下斩钉截铁的追魂令。
没有人知晓抱朴子送来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大鄢军士仍在准备下一波的攻势。
此时此刻，不分昼夜，快马加鞭赶回鄢国的姬弈不及洗尘，推开打算为他更衣的其他几位夫人，直奔心心念念的仁寿宫。
到宫门前，姬弈的脚步反而停住，一种可怕的死寂向他扑来。
因为被封宫，一般人是到不了近前的，在宫门口除守卫，只有伯庚的妻子姚落雁与贴身的婢女，每个人都是两眼红肿，见到他来更是泪如泉涌。
“大王，你怎么才回来！”
“扶风人呢……”
姚落雁别过脸，恨恨道：“落雁不清楚，大王自己进去看。”一股子的怨气全都冒了出来，不是臭男人无情，女人怎会如此悲惨？
姬弈二话不说往里走，到了寝殿外，他看到两个人，一个是身负御医之责的大义公主茴香，另一名是名老婆子，而在两人右侧的檀木桌上放着个圆圆的木盆，从内向外散发出刺鼻的血腥气味。
他一步步走到桌子旁，平生第一次胆怯，往里瞅去，五脏六腑似被狠狠蹂躏，一阵天旋地转！
茴香赶紧扶住他，“大王保重。”
“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他激动地抓住她摇晃。
“胎儿的脐带越长、胎位变化越频繁，发生脐带绕颈的机会就越多……”茴香的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咬着牙说道，“在分娩过程中胎头下降时也可出现危险。”
“我不是问你这个！”姬弈双眼全是血丝，“为什么她会在这个关头分娩？不是还有两个多月吗？”
才八个月，他明明算好了，他们的孩儿会在初夏诞生。
“大王息怒！”产婆心惊胆战地跪下，“今早女师用过早饭突然喊下腹疼痛难忍，我们赶来时，她已昏迷过去数次，茴香大夫也为女师下针，可胎儿被脐带绕颈绕得过多，尚不及导正胎位就……胎死腹中……”
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
姬弈不由分说冲到帘子里，握住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扶风双手，反复为她揉搓，“为什么她的手这么凉？为什么她还不醒？”
“大王，大王你别这样。”茴香忙不迭拉他，“女师失血太多，需要好好休息，等她醒来还需要时日。”
“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姬弈怒吼道，“你们全都陪葬！”
没有人吭气，静，寝殿内静得只有他们的喘息与心跳。
“都给我滚出去！”姬弈一甩袖子，“全都滚！”
茴香心中酸楚，掩袖奔出，产婆为难地望一眼木盆中的死婴，无奈地想要搬走，免得触景生情，不等碰到木盆的边就被喝止。
“滚出去，谁让你碰了？”
产婆吓得魂不附体抱头就跑。
姬弈望着面无血色的扶风，握着她纤细的手指，贴在己颊，“老天你在惩罚我吗？为什么不直接降到我身上，关他们母子什么事？关他们什么事？一个是年少受苦的女子，一个是天真无邪的婴儿，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扶风在昏迷中也是眉头紧锁。
姬弈鼻子一酸，泪落在她的眉心，唇吻过她的眉眼，则舔尝到了极致的苦涩。
他们一家三口只能这样相聚吗？
封上仁寿宫的门，只为给她一个安静的环境，不必受到外面的影响。
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逃不过厄运……
真的是缘求鱼所说的那样吗？
他无情的手段害了妻儿？
好狠的天。
宫里宫外都是愁云惨淡。
一直在默默流泪的茴香耳边不住回旋姬弈的话，根本听不进去落雁的安慰，她一个人跑到僻静的院落，蹲在墙角啜泣。
不知哭了多久，眼前人影闪动，有个人站在她对面。
哭得眼前模糊什么也看不清的她揉了揉眼，这才注意到那人是少陵君。
“你，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少陵君气定神闲地瞅着她，“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大半夜了，你在外面哭个不停，别说打扰本少君安歇，让路过的宫女八成会被你吓死。”
“我，我没注意到这是少陵君的寝宫。”她起身就走，夜深路黑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块，差点绊个跟头。
少陵君眼疾手快抱住她，“你笨手笨脚怎么当御医？难怪救不活二婶的儿子。”
一句话戳到茴香的伤心事，她难得动了怒，手忙脚乱挣脱他的怀抱，“你这小孩知道什么？我不想救端木扶风的儿子吗？我巴不得死了换她儿子一命，这样的话……至少……至少大王不会伤神至此。”
“大王怨你所以你恨不得死掉？”少陵君挑起眉，“你对公子弈倒是痴情，可惜，他根本不会对你有什么回报，何必呢？”
她抹去眼泪，淡淡地说：“你满心都是恨，当然不明白想对一个人好未必是情爱，也未必一定要回报。”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我懒得明白。”少陵君哼道，“世上根本不需感情，没权力，什么都会失去。”
他一家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有了权力又如何？”她凄凉地笑了笑，“大王现在一呼百应，手握重权，难以挽回的东西终究是留不住……”
人在乱世，或许名利重要，但有很多比名利更重要的存在。
“如果我是他，就不会让自己如此凄惨。”少陵君仰望繁星，毫不避讳道，“姬弈根本不适合做王。”
他放得下全部，才能撑得起天下。
“你……”茴香皱了皱眉，四下张望发现没有人路过才略略安心。
有些话，说出来是要杀头的，姬弈完全没有杀少陵君的意思，那么这话被别人听到拿来大做文章的话，姬弈也保不住少陵君。
“你在担心什么？”少陵君哼笑道，“我这里是太监宫女都不屑一顾的地方。”父王死后，家族势力都被歼灭，他在姬弈的眼皮底下生活，用旁人的话就是苟延残喘。
“说自己没感情，我方才隐约听到有人喊女师‘二婶’……”
“你听错了！”少陵君甩袖回屋。
透过烛光望着窗棂上映出的少年身影，茴香不禁苦笑。
唉……未来要如何是好。
雍国终于被灭。
整座雍都犹如人间炼狱，人饿互啖，瘟疫肆虐，最后，只有放火焚城杜绝后患，孤竹君誓死不降，兵士战死，他被押解到了鄢都听候姬弈发落。
然而姬弈已是多日没有早朝。
知晓内幕的人无不扼腕叹息，当然，也有后宫之妃幸灾乐祸，觉得女师端木扶风之子夭折，乃是自个儿攀升的大好时机。
不过，借此机会向姬弈大献谄媚的人不但大失所望，也都一一被贬。
姬弈再不驾临其他后宫，甚至下令王宫之内禁止女眷携婴进入，违者诛杀无赦。
整座春城飞花的鄢都死气沉沉。
姬弈成天陪伴在醒来后就一言不发的扶风左右，亲自为她擦身，亲自喂她吃药，可不管对她说什么，她都呆呆的不肯开口。
母子骨肉连心，虽没人对扶风说到底怎么回事，但她比谁都清楚孩儿如何。
“扶风……张嘴。”姬弈耐心地一勺一勺把粥送到她唇里。
她神情呆滞地按照他的话张嘴，闭上，却不知咽下。
“咽啊，快点咽下去。”姬弈放下勺子，摸了摸她消瘦的脸蛋，“乖，咽下去，然后再吃一点好不好？”
扶风的眼神飘忽，转向他，在他刚有点雀跃的一刹又转向别处。
她不好好吃，他也不肯好好吃，她吃一口，那么他也只吃一口。
两个人做伴似的，一个比一个来得虚弱。
茴香虽有在扶风的药中加入些养分，但终究不及食疗来得有效，为此夜夜研读医书，希望尽快把扶风的神志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