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贵不知道事情咋会弄成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蹲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最后终定去找牛元。他打算跑去试探牛元的口气，摸清牛元的态度。只要牛元不插手，不站出来帮胡桑撑腰，事情也就好办了。那样的话，他就有胆量收胡桑，然后把土地抢回来。
王金贵有点担心牛元不在家。牛元常常跑去打牌，他很少在家。王金贵走进院子，看到牛元正拿着一根针，坐在门槛上跷起脚挑剌。牛元的几个脚指挤在一起，就像几只肥胖的虫子。王金贵走过去，问他怎么了？牛元抬头看了一眼，说妈的，脚上扎了一根剌，疼死我了。王金贵看到牛元笨拙的样子，他有点想笑，但他不敢笑，他紧紧地闭着嘴。牛元忽然把针递给他，说你拿着。王金贵说，你给我干啥？牛元说，我挑不出来，你来试试。
王金贵的脸像抹了一层锅黑，他打死也想不到牛元会提出种要求。这种事情就算要请帮手，也该请自家媳妇，除了自己的媳妇，没谁稀罕抱你的臭脚。牛元仿佛看透他的想法，说我媳妇出门去了，只能请你，你赶紧动手啊，我快疼死了。王金贵不能拒绝，只得曲辱地接过针，抱着牛元的脚挑起来。牛元的脚臭得要命，简直像踩上大便，醺得他大气不敢喘，恨不得抓块泥土把鼻孔堵塞起来。剌终于挑出来了，王金贵擦着汗说，走路要注意，稍不注意剌就会扎进脚板。
牛元提起布鞋，把脚塞进去，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进屋去了。王金贵以为牛元会招呼他进去，但等了一会儿，根本没看到半点动静。王金贵走进屋，看到牛元正蹲在地上在弄一个破钟。王金贵说，我找你有事。牛元仍然埋着头，说我没空，我很忙。王金贵说，我不是找你要债。牛元听完这话，就把破钟放下了，他奇怪地说，你不要债，你还能找我干啥？
王金贵于是说了土地被占的事。牛元说，噢，我已经听说了。王金贵说，他狗日的心黑哩。牛元说，这事你该找他去，和我说没用。王金贵说，他是你家的亲戚。牛元有些不耐烦地说，他和我是亲戚，但我没让他占你家土地。王金贵说，我是来和你商量，让你不要帮他的忙。牛元说，我不帮，这件事我保持中立。王金贵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办了，只要你不插手，我回去就几掌把他拍死，就像拍苍蝇那样把他拍成肉饼。
牛元忽然站起来说，那可不行。王金贵诧异地说，你不是保持中立么，好端端的咋就反悔了？牛元说，我不想搅进这件破事，但你们不能打架，他是我家的亲戚，你要是把他打死，我就少一个亲戚了，你们可以用谈判的方式来解决。王金贵着急地说，你也清楚，胡桑蛮不讲理，要是能谈拢，我也用不着来找你了。牛元说，反正你不能动手，你要是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对你不客气。
王金贵觉得牛元的脸比天气还变得快，自己刚刚还抱着他的臭脚，帮他把肉里的剌挑出来，没想到转眼功夫，他就翻脸不认人了。王金贵愤愤不平地说，你咋能样呢？牛元说，我的底线已经挑明了，我不想再和你废话。
王金贵咬着牙，恨恨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恶气，我一定要收拾胡桑。牛元沉着脸说，你有种就去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王金贵还想说啥，但牛元把他推出门，说你不要在这里耽搁时间，我忙得很，没空和你扯皮。王金贵感到牛元太无耻了。本来王金贵想好好和他理论一番，但发现牛元的脸色不好看，他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走出院子的时候，王金贵看到牛元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他就顺手把锁取走了。王金贵偷锁不是为了用，他偷回家也不敢用，他只是觉得这样解气。经过池塘的时候，他往四周看了看，没看到人影，他就把锁扔进去了。池塘咚地响了一起，溅起几粒亮晶晶的水珠，然后锁就不见了。
平时，王金贵总是看到枕头就想睡觉，但这天晚上，他的脑子里塞满那块地，他横竖睡不着。想到那块土地他就睡不着。王金贵像肚子疼一样在床铺上滚来滚去，第二天早晨，他的眼珠上就布满了血丝。这个晚上没有白滚，天亮的时候，王金贵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点子。
王金贵问媳妇李雪英，说家里还有多少钱？李雪英伤心地说，早就让你败光了，连盐都快吃不上了。王金贵说，没钱你就想法子弄点来，我有急用。李雪英警惕地说，你总不会还要拿去借牛元吧？王金贵说，我就算扔掉也不会借给那个王八蛋，你莫问了，赶紧想法子凑钱。李雪英很不高兴地说，我到哪里弄去，钱又不是树叶，跑到山上就能捡回来。
王金贵想了一下，说你背点粮食到街上去卖，然后买点烟酒回来。李雪英不敢追问，她背着粮食去了一个叫野马冲的街道。晚上回来的时候，她果然带回一些烟酒。她把东西递给王金贵，叹着气说，家里没多少粮食了，你要是再胡乱糟蹋，明年就只有饿肚子了。王金贵不屑地说，你懂个屁，我拿来办正事呢。
第二天，王金贵就拿着烟酒去串门。遇到那些喜欢喝酒的，他就先倒一杯酒，遇到喜欢抽烟的，他就慷慨地扔去几支烟。他们说，你是不是碰到什么喜事了？王金贵说，没啥喜事，我就是过来串串门。他们说，噢。
接下来，王金贵就说了土地被占的事，他说，胡桑实在太霸道了。他们说，这个家伙确实不像样子。王金贵说，那块土地原本就是我家的，这点你们是晓得的。他们点着头说，当然晓得，就这么个屁大的村子，哪能不清楚根底呢。王金贵很高兴，说要是我和他打架，你们支持哪一边？他们吓了一跳，说，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能动手。王金贵说，我不打架，我只想了解，对于这件事，你们会站在哪一边？他们拿着烟酒说，这个不用讲，肯定要支持你。王金贵拍着大腿说，就该这样子嘛，我就晓得，你们不会昧着良心站在他那边。
王金贵继承提着东西往前走。他很兴奋，除了少数几家，他打算把整个村子走遍。邻居们抽着他的烟，喝着他的酒，笑嘻嘻地说，要是村里多有几桩纠纷就好了。
王金贵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以为取得了大家的支持，后来他才明白，自己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他的串联根本没有半点作用。那些天，村里跑来一条疯狗，咬伤了几个人。大家都提着武器，到处追杀那条疯狗，但那条疯狗很狡猾，几次都让它逃脱了。
这一天，疯狗又出现了，它看到很多人在各个角落搜索，转身就跑。胡桑提着一根棍子，飞快地冲了过去。他跑得很快，大家从来没发现他能跑这么快，他们的嘴里发出夸张的惊呼。胡桑追着疯狗跑下山坡，失去了踪影。没过多久，胡桑重新出现了，他就像一朵蘑菇似的，慢慢从山坡上冒出来。直到走近了，大家才看清，胡桑的肩膀上，还扛着一条死狗。
大家都跑过去，围着胡桑打听他是怎么把疯狗弄死的。胡桑把死狗扔在地上，比划着说，它想反过来咬我，被我一棍打在鼻梁上，就这么一下，它就趴在地上了。他们惊奇地说，你一棍就把它打死了？胡桑得意地说，当然没有，它不停地挣扎，看样子还想爬起来，我看到事态不好，就给它一阵乱棍，打了几十下，这个狗东西总算断气了。他们激动得直骂娘，仿佛亲眼看到了打狗的情景。
王金贵对这些人的表现很失望，他们仅仅因为一条狗，就丧失了立场，跑去和胡桑勾肩搭背。王金贵很想冲过去吐上几口，但这些人太多，他不晓得到底该朝谁的脸上吐。他不愿意再看到他们大呼小叫的样子，于是狠狠地把头扭开了。这个时候，王金贵才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在村里，竟然没有一个朋友。
李雪英在地里收红豆。洋芋地被占去了，她只能先去收红豆。李雪英弯着腰，把那些红豆连根拔起，然后扎成捆放在地边，只要凑足一背，她就会把红豆背回家。扯红豆的过程中，李雪英始终牵挂着被占领的土地。那块被占去的地里，还有她没来得及收的洋芋。去年她挥撒着汗水，把洋芋辛苦地种下去，本来指望今年有个好收成，没想到，洋芋还没挖，居然连土地都被强占了。
想着那块地李雪英就心疼，她没法不心疼。李雪英在地里埋头干了一阵，终于按奈不住了，她扔掉手里的红豆，顺着旁边的小路就跑。那条小路灰头土脸，看着很不起眼，但它四通八达，要是一直往前走，估计能走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李雪英就在那条通达的路上跑着，她从来没跑过这么快，她很快就跑到洋芋地边。
那时候，胡桑俩口子正在地里干活。他们看到李雪英气喘吁吁地跑来，都有些紧张，弄不清她想干啥。李雪英往地里瞅了一眼，她的心就悬起来了，她发现胡家的庄稼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再过半天功夫，就轮到那块被占去的土地了。胡桑俩口子见她满脸愤怒，以为她故意跑来吵架，都有些警惕。胡桑的媳妇甚至在嘴里暗藏了一泡口水，准备在李雪英扑过来时，趁机射到她的脸上。
李雪英瞪着眼睛，目光里几乎喷出火来。胡桑俩口子看到这个阵势，担心她会捞起袖子冲过来。但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他们看到李雪英瞪了一会儿，然后就转身走了。胡桑俩口子有些糊涂，不知道李雪英到底搞啥名堂。胡桑俩口子同时感到有些庆幸，有牛元做靠山，他们不怕王金贵动手打架，只担心这个女人跑来找麻烦。
胡桑俩口子继承干活。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擦汗水，再放眼看看。四周全是光秃秃的山，上面除了石头还是石头，看着就让人有种不想活的感觉。山上偶尔有几棵树，但很不成气候，它们弯来扭去地站在高处，像是在帮谁望风。胡桑俩口子就那么埋头干着。地里很安静，除了他们弄出的响动，简直听不到别的声音。忽然，胡桑听到媳妇叫了一声，他抬起头，看到李雪英扛着锄头远远走来。
李雪英像只野猪似的满脸凶恶地走进地里，瞅准原来竖界碑的地方，挥着锄头挖起来。胡桑的媳妇吃惊地喊，你干啥，你到底要干啥，这是我家的土地啊。李雪英头都没抬一下，仿佛她的耳朵被堵塞住了，或者聋了。李雪英用力地挖着，她把湿润的泥土掏出地面。胡桑的媳妇说，你不能这样干，你要挖到别处去挖，听到没有，我和你说话哩。
李雪英没理会，这时候她不想说话。李雪英觉得胡桑俩口很卑鄙，她不想和这两个卑鄙的小人说话。李雪英挥着锄头，干得飞快，简直就像和别人抢时间。汗水密集地从毛孔里钻出来，慢慢浸湿了她的衣裳。一粒汗珠子滚进她的眼眶，让她的眼睛又酸又涩，说不出的难受。李雪英没顾上擦眼睛，她拼命地干着。
地里的坑越挖越深了，像大嘴似的张着。胡桑俩口子很愤怒，看着那个大坑，觉得要花不少工夫才能把它填满。他们喊李雪英赶紧停手，不要再挖了，但李雪英根本不听。他们气得肚子疼，恨不能找根绳子，把李雪英紧紧地捆绑起来。
李雪英终于住手了，她站在那里，拉着袖子抹汗。这让胡桑俩口子松了口气，他们担心李雪英把地球挖个大洞。李雪英擦完汗水，竟然跳进坑里，接着不停地往回填土。胡桑俩口子眼珠都快滚出来了，他们不明白这个女人到底干啥？李雪英忙碌一阵，总算把土填满，这时候，她的半截身子已经埋在地里。
胡桑的媳妇放声尖叫起来，她说，你不能把自己种在我家地里，你这样干了，我还怎么种庄稼？李雪英没说话，她不想再和这些人浪费嘴舌。湿润的泥土让她感到很凉爽，她仰头望了一眼，看到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远处飞过。天上还有几团绵羊似的白云，它们正在慢慢移动。
胡桑俩口子就像撞到鬼一样，慌里慌张地往村子里跑。他们失声叫喊：出事了，李雪英把自己种在地里了。听到他们的喊声，邻居们纷纷跑出来了，他们问到底怎么回事？胡桑俩口子惊恐地说，你们自己去地里看看就清楚了。于是大家像蚂蚁似的朝那片洋芋地涌去，他们听到胡桑俩口子大呼小叫，都急于跑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大事情了。
看到李雪英半截埋在泥土里，大家都非常吃惊。牛元看到事情脱离了控制，变得有些不好收场了，于是把胡桑俩口子拉到旁边，质问说，肯定是你们把她埋在地里的，你们咋能做这种事呢？胡桑飞快地摆着手，解释说，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不是我干的。牛元皱着眉头说，那就是你媳妇干的，你们太不像话了。胡桑的媳妇着急地说，也不是我干的，是她把自己种下去的。几个邻居跑去讯问李雪英，但她不仅不搭理，甚至还把眼睛闭上了。
这时候，王金贵跑来了。他看到媳妇像根树桩似的栽在地里，不由惊呼一声，然后冲了过去，像抱一个大萝卜似的，抱着李雪英往上拔。但李雪英把自己种得太深了，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牛元跑过来帮忙，却被他粗暴地推开了。王金贵挣得脸红脖子粗也没把媳妇拔出来，反而把她的衣裳扯开，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身子。
在这个过程里，李雪英不反抗，却也不配合。看到大家惊惶失措的样子，李雪英觉得很痛快，她从来没感到这么痛快。李雪英恨不得大笑几声，她热泪盈眶地想，现在，我就是地界，只要我在这里，就没有人能够侵占我的半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