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一走，外婆又开始原来的生活，也就是在别人看来没有必要起早贪黑的生活。不过，现在起早贪黑跟以往不同，以前是生活的需要(因为六十岁老人所特有的自尊需要避人眼目)，但自从双福走后，外婆的性格压倒了一切，她那风雨沧桑的眼神又开始变得老迈而倔强。为了儿子，她不怕别人议论，也不怕别人看见，确切的说是为了将来双福能娶上媳妇与自己抱上孙子。外婆捡破烂的时间比原来长多了。
像往常一样，外婆六点起床，洗了脸，仔细梳理头发，用一个磨得很光亮的紫黄老式簪子固定好。她默立于镜子前的时间比以往长一些。
哎——（轻而长的叹息）！额头上皱纹原来没那么多，现在却很多很深了，比以前明显多了，但人哪能不老呢，就像房子老了会变黑石灰会松动脱落一样，人老了皮肤也会跟着变黑变松。金花跟我一样大，男人还在不说，连孙子都满地跑了，哪像我——话说回来，她家三个孩子哪有双福孝顺呢！三个儿子为养金花和她老伴现在还争论不休呢，特别是老三，他们家穷得揭不开锅，孩子都养不活，就更别说老人了。老大老二家倒殷实，但推来推去也没有一个结果，只有老大媳妇香梅还好，人俊心眼也好，老两口都把她当亲生女儿对待，但她男人却不厚道；老三家虽说穷些，但不至于揭不开锅，两口子看似老实，但背地里却不好，听金花说，两口子经常背着人买些好吃来享受，完了，还封住两个孩子的嘴。有一天，九岁的女儿跟奶奶玩说漏了嘴：这几天妈买的肉真好吃！说了，她赶快蒙住嘴，事后，还被她妈打了一顿。哎！像这样，儿子再多有什么意思呢，还是双福好，心里总惦记着我这个孤老婆子。
秋冬之际，天气转凉，草木知秋，清霜泛白，路边贴近地表的枯草泛起一层薄薄的霜花。桉树上的鸟雀却一如既往不知疲倦的唱着。他们比人高兴，每天都唱啊唱的！只是胆子比人小些，路人声音只要一大，他们就不唱也不闹了——它们比自己热闹多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它们有心有胆有情有义，只要人不驱赶，就整天为人们唱歌。这些青菜是谁家的？长得这么好，绿油油的。青菜煮豆腐总是百吃不厌，那些欺压人的坏人才天天吃大鱼大肉呢！哦，想起来了，是村长家的，他家的菜地离黄纸钱女人家近。不过，记得去年重划菜地村长媳妇使了诡计把最肥挨水的划给他家了，他媳妇天天对我不满，所以就划得不好——跟他家有过节的都划得不好。这事都不好跟双福讲，他是个倔脾气，讲了肯定会闹事的。村长媳妇可是个记仇的人，记得双福上三年级时，为点小事吵了架，事后她就记着，村长是个耳根子软百依百顺的男人，只要她刮下耳边风，村长自然见风就是雨了。听金花说，她背地里还骂我是“老妖精”呢！小孩子吵架是常有的事，大人就不应该往心里去，哪家的孩子不淘气呢？村里好多人对划地的事都不满，可都憋着，忍气吞声了。就割几棵青菜解解气吧，这样大家心里都好受些。
外婆迟疑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天蒙蒙亮，还没有活动的人影。她走向了菜地，刚走出了第一步，便有些不自然，去与不去的想法使她上下为难（偷的念头像以往一样占据了上风），可刚才确立“替自己与忍气吞声的人”出气的想法又把她强有力的拉回到原来的位置，所以她像先前一样，虽有些犹豫但还是迈向了“不被自己或人们喜欢的人”的菜地。靠近菜地的一瞬间，青菜混杂着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她对青菜有一种莫名的喜悦，由“偷”使人迟疑或良心的苛责在这样的情绪里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当很快拿出割破烂的厚实锋利的刀子时，她险些说了出来“长得多好啊！”。外婆一口气割了四课肥硕的青菜，也正是因为这种“情有独钟”让她只会去“偷”青菜，而不是“偷”旁边同样长势良好的菠菜。
当外婆把青菜装进背蓝并强制稳定住自己波澜起伏的心绪与小心谨慎的走出菜地快要上路的时候，突然，几百米远的柳树下似乎有一团黑影一晃就不见了，她想看得更真切些，急忙揉了揉眼睛，再看，却什么都没有了。她没仔细去想，只是自言自语道：老眼昏花了！其实什么都没有。但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莫非是鬼？天都快亮了，还在柳树下转悠，应该是“屈死鬼”，对了，金昌家十岁的儿子前两天在水库里玩水淹死了，应该是他吧？应该是他，死的那天，他妈哭得死去活来，简直成了泪人，他是来找妈妈的，真是个“有情的小鬼”！
太阳冉冉升起，天边鱼肚皮似的天空开始泛红，苍白的云彩经太阳光辉的浸染编制，变成了神话中心慧手巧的织锦仙女杰作，一会儿，阳光四射下的“朝霞织锦”呈现出一种慑人心魄的美，就像青春美貌的外婆与黑子哥的爱情，或者说在爱的光辉沐浴下她青春时的脸。对于外婆来说，桉树上鸟儿的鸣唱、草上依稀绵薄的秋霜、晨风中的杨柳、阳光下的朝霞织锦——所有这些寻常的东西，她都抱有一种天然的好感（有点类似于对青菜的感觉），譬如说，鸟儿的鸣唱让想起双福，秋霜让她偶尔感到些许的寒冷孤独，朝霞让她想起与黑子哥绚烂而稍纵即逝的爱情，并成为回家长时间凝视“泛黄旧书里的蝴蝶”的理由与夜不能寐轻声叹息的原因等等，但所有这些情感加起来都抵不过对双福的思念与意念中嘘寒问暖以及娶一个漂亮能干媳妇生一个大胖儿子，从而老老少少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