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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淌着血的兔子

刘阿姨也说:“娟子妈是好心劝你,你找个张三李四,阿猫阿狗也就算了,干吗非找姓唐的?姓唐的干净不干净你还能不清楚?娟子不就是——”

“抱歉,我那边还有事。”薛维络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站起来的时候整了整西装,把打火机轻轻放回到口袋里。

我妈气得按住胸口,我赶忙找服务员要了一杯温水,把麝香保心丸给她慢慢灌下去。

缓了好半天,我妈才说:“走了,甭在这里生气!”

刘阿姨不答应,“娟子妈别啊,吃了再走嘛。”

“要吃你自己吃,我心口堵得慌。”

“哎,别这样别这样,车都走了你怎么回去?咱就吃半场,司机等会儿就会来接我们。”

“没车我还不能打车啊!”我妈虽然还在争,不过力度小得多了。

刘阿姨推推她,“有车干吗花那钱!打车挺贵的。你坐着先歇歇,顺顺气再走。”老姐俩为了走还是不走,商量来商量去。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坐在这里喝着。对她们来说,我的任何提议都不会被采纳,那还不如不说。这菊花茶虽然比不上我的普洱和铁观音,不过闻着还挺香的,用的是小白菊而不是大杭菊。

我瞥了一眼桌上。

咦?素描呢?是唐波拿走了我没注意,还是别的什么人拿走了?要说是服务员拿的也没这可能,简简单单的一张素描,连框总共才三百块,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不是嫌它占地方,所以放到别处去了?

我往左右看。哪儿都没有啊,这事情玄幻了。

唐波忽然从椅背后压住我的肩,“菲菲,你们要不要先吃点点心?我让厨房给你开小灶。”

刘阿姨喜上眉梢,“行啊,来碗汤圆也行。”

“那好办——”

我指着桌子问唐波:“画你拿走了?怎么一眨眼就没了?这还五星级酒店呢。”

“我没拿。不过你放心,这里不会丢的。可能是嫌占地方,挪到别处去了。”

唐波这么说,我也觉得就是这么回事。东西丢不了,只是一时不知道放在哪里了而已。

薛维络拥着唐琳缓步走上红地毯,司仪宣布,订婚仪式正式开始。

我妈低着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刘阿姨反倒是挺有兴趣,歪着身子猛瞧。唐波坐在我身边,顺势牵起我的手,低声说:“那是我爸妈,边上的是维络的爸妈。主桌上的胖子你认识吧?是我爸那个建筑集团的邱主席。”他似乎很希望我进他们家的公司,连谁是谁的小秘,谁工作上有什么习惯都尽量说给我听。我听得有些乏,只想着快点回去。

唐波忽然问我:“我订的那幅画怎么还没送来?咱们出来的时候不已经装车了?不行,我要打电话去。”

我也觉得画廊送货的速度有些慢,那个司机明明说马上就到的。我劝他说:“估计快了吧。”

“妹子,哥真觉得你转性了,以前一杯奶茶送慢点儿,你都能打电话骂三条街。”

他嗓门那么大,我赶紧捂住他的嘴,“滚!别扯。”在外人看来我们俩十分亲密,甚至有些不相干的人侧头看我们这桌。

“维络你看,他俩还挺亲热的。”唐琳娇滴滴的声音低空飞过,扰得我头皮发麻。这一对准新人,什么时候已经端着红酒杯站到我们背后了。

唐波端起杯子敬酒,“姐啊,恭喜你啊。”

唐琳嗔怒,“恭喜就行啦,我的礼物呢?”

唐波挠头,“礼物还在路上,我刚才还想打电话去催的。”

薛维络与唐波撞肩拥抱了一下,随后郎舅两个人碰杯。

“对我姐好点啊,否则我不饶你的。”

“这还用你说。”薛维络勾起半边的嘴角。

唐琳跟我寒暄了几句,转头去敬刘阿姨,薛维络也笑眯眯地端着酒杯过去。我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无心,他原本扶在我椅背上的手猛地推了我一把。等我稳住酒杯回头看,他早就没事人似的搂着唐琳到别桌去了。干什么嘛!搞这些小动作。

唐波喊我:“看,咱的画终于来了。”

我一抬头,果然见几个画廊的工作人员搬东西进屋。里三层外三层的泡沫,画上还用蓝色的布围着。这尺寸好像比我在店里看到的要大,可能是框子的关系。

唐波一挥手,“挂起来挂起来,让我姐姐高兴高兴。”

画廊工作人员卸掉外面的泡沫套,因为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绳子,就把画搭在宴会厅正前方屏幕的位置,在水晶灯的绳上固定住画的两头。

唐波指我,“菲菲去,把布给揭了。”

“不去。”我是有底线的。

唐琳笑眯眯地自己走到画前,“看看是什么礼物。”

她一下子揭下画框上的蓝布。

“啊——”

“这个——”

“天啊——”

“要死了……”

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呼起来。

这哪还是我们挑的那幅《小石拱廊中的一束花》!出现在灯光下的,是《圣母哀子图》!

更可怕的是,画的顶端钉着一只兔子,一只死兔子,一只被开膛破肚、淌着血的死兔子!

唐琳尖叫:“唐波,你你你……”

这让我想起娟子大一的时候,我还在高中混吃等死。她的新寝室有四张床,末了只住了三个人。那个时候我逃课成瘾,下午总混出去玩跳舞机,晚上就睡在她那里。守门的老大爷眼神够戗,每次看到我就说:“顾娟娟上楼啊——”然后我便乐得答应。

娟子的体育成绩很糟。她们寝室的长跑每周都是倒数第一,别的寝室贴小红旗,她们仨就只能看着小白旗撅嘴。

我偶尔也帮她一把。区体测的那天,我替她跳了远,扔了铅球,还轻松跑了个八百米。娟子戴着大太阳帽,在场边比我还紧张。她说慢点慢点,你给我跑慢点。加加减减,娟子第一年的体育成绩低空过关,六十三分刚及格。她谢天谢地请我吃了好几次水煮鱼。

后来,她们学校里流行“一帮一,过体测”的活动,男生寝室与女生寝室结对。明面上说是过体测,谁知道有多少对小情侣借着这股东风明确了关系。娟子她们据说是挺幸运的,结对的寝室有个帅哥,还是校草级别的稀有品种,从此她跑步就再不需要我了。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在忙。我参加了一个名为“手舞足蹈”的街舞大赛,每天high得跟个鬼一样在机器上乱蹦,看别人有什么花样我就学什么。霹雳步、单手翻、劈叉,要不是后来我摔断了手,我想我还能在街舞这条道上混下去。我打了石膏,乖乖地被爸妈领回家,上学有人送,下课有人接,过着半监狱式的生活。伤筋动骨一百多天,等我再见到娟子,我知道她恋爱了。

那也是我头一次听说“薛维络”这个名字。

娟子说,维络这个名字多好听,纵横交错就像是一张网,可以护她在网中心。我说娟子你神经了,名字就是名字,没看出来有啥意义。

那年四月的某一天,娟子拿回来一只白兔子。

她说那是薛维络送的,她管那个叫“Easter Bunny”(复活节兔子)。

我胳膊好了之后,依旧满脑子的“上上下下”,走路跟过电似的,对复活节一无所知。

娟子说,复活节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复活的一个节日。兔子的繁殖能力超强,所以它们是复活的象征。而且兔子也是专供厄俄斯女神(Eos)用的圣物,这位女神被称作是曙光女神,所以兔子也象征着新一天的开始。

如果一只兔子死了,那代表什么呢?

如果一只兔子被开膛破肚,那代表什么呢?

如果一只兔子被开膛破肚,还被挂在《圣母哀子图》上,那又代表什么呢?

如果我能迅速领悟出来,那么我高考就不会只有三百多分了。唉——当然也没有人指望我挺身而出,做一回福尔摩斯或者名侦探柯南。对他们来说,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所言所语都是疯话。

我妈推着我的胳膊说:“是娟子,是咱们娟子!娟子回来复仇了。”

唐琳狠狠地把手中的红酒杯砸向画布。杯子落下来亲吻大理石地面,碎片飞溅而出,杯中的红酒为这幅画又添了一抹暗红。

宾客们骚动起来,“怎么回事?”“真晦气,这是怎么回事?”“胡闹!”

薛维络试图安抚主桌上的贵宾,可他只有两只手一张嘴,似乎无济于事。唐波冲过去抱住唐琳,“姐,你冷静点。你冷静点。”

“你什么意思啊唐波,你说你什么意思啊!你买这个回来是暗示什么?”唐琳像一头发疯了的母狮子,她推搡着唐波,扬起桌上的剪刀指着唐波,“你在为顾家报仇!你在为顾家报仇!你算什么弟弟,你不是我弟弟!”

她双眼通红通红,我不晓得是愤怒还是委屈,惹得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她转身挥剪刀咔嚓两下,把画上的绳子给剪断。可是唐琳她忘记了,这两根绳子不只是系住画框的绳子,这原本是水晶灯上的一部分,虽然灯体是用铁链固定在屋顶的,但是这些辅助的绳子可以帮助它保持平衡。

水晶灯上的小球体剧烈晃动,蜡烛的火苗就仿佛是那禁锢的幽灵,不安、躁动、跳跃、恍惚,球体与球体之间的碰撞发出不规则的脆响,如那梦魇中的歌声,如那夜半魅影的歌声。星星点点的烛火蹿出,飘在雪白的台布上,渍成一粒一粒米粒大小的黑点。整个宴会厅沸腾了,谁都不愿意再留半秒,宾客们捂着脑袋,疯了似的逃走。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是什么,还有什么骇人的事情会发生。

刘阿姨也坐不住了,“切!都没吃什么,真倒霉。走吧,快走。”

我妈却一点都不害怕,“呵呵,我说吧,是我们娟子。是我们娟子的话,她会保护她妈妈,怕什么。”

我说:“唐琳激动过头了吧,不过是一幅死兔子画。”

“你懂什么,她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了。”我妈抬高嗓门凶我。

“妈,咱们还是快走吧,哪里来的鬼?”

“你再说一句,你再说一句我用碟子砸你信不信。没良心的东西,是娟子回来报仇了。”

我们是最后几个走出宴会厅的人,我妈非说娟子不会伤害我们,所以走这几步路走得特别淡定,刘阿姨怕得脸发青,一个人走在我们前头。出了酒店,她才擦擦汗,“好悬呐,好悬。”

我按着胃说:“折腾了半天什么都没吃,随便找个小饭馆吃面条去。”

我妈嫌我没出息,“吃吃吃,就知道吃。现在还有什么庙开着不?我得去给娟子上炷香。”

我不以为然,“人家都是早上赶头香,你这都晚上八点多了,还有什么庙开着,明天再去!”

唉——我妈叹气,她也只好同意我去小饭店的提议。

我吃了半碗鱼香肉丝面,我妈只喝了碗鸡粥,刘阿姨胃口好,吃了咖喱鸡饭外加一碗鸡蛋汤。

“我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事情不对劲,维络不是忘恩负义的孩子,你说呢?”我妈含着筷子问刘阿姨。

刘阿姨把汤吸得呼哧呼哧的,“娟子妈,你宽宽心,不是更好。”

我用筷子戳着面条。

怎么会是兔子呢?为什么会是兔子?兔子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想破了脑袋,还是没觉得有破绽——那幅画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装车的。不过毋庸置疑,这应该又是薛维络的伎俩吧。

吃完之后,刘阿姨家的司机把我妈和刘阿姨一并接走,我一个人走到公车站,准备回店里去。

一辆银色的大切打着双闪把我逼到街沿上。

“菲菲,上车!”薛维络按下车窗门。

等我坐进去了,才觉得不对。方才的场面已经到了很难收拾的地步,薛维络为什么没留在唐琳的身边?

“吃饱了么你?再去吃点什么?”他敲着方向盘看灯。

“我——很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讨论吃没吃饱这种傻问题。

他一脸轻松,“我还没吃呢,陪我去吃点。”

“没空陪你,你放我下去坐车。”

“本来还想说你今天穿得挺好看的,想不到一开口还是这么不可爱。”

“我不可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为什么不去派出所报案?就是关于那只兔子。”

“有必要吗?唐波会去的。”

他把外套扔给我,“口袋里帮我拿一支烟,还有打火机!”

“薛维络,我是你秘书吗?想抽烟自己拿。”我斜了他一眼。

他可怜兮兮地看看外套,再看我,又看外套。

我心里藏不住东西,被他这么一看就屈服了下来,“喏,给你烟,薄荷的。好了吧?”

“你受累帮我点上。”

“切,吃饭要不要我帮你吃啊——”

“那敢情好。”他冲我笑了一下,接过我点好的烟猛吸了一口。

“对了,去吃什么?”

“我又不饿。”

“你说你要替我吃的,所以你决定。”

“不讲理!”

“对了。”他沉了脸说,“顾菲菲同志,你为什么要补上莎士比亚这个落款,你对我的幸福有什么异议?”

“我哪里敢?我只是,我只是……”我一下子嘴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我只是手欠,还是说我只是觉得那句话空落落的少点什么?

他依旧板着脸,“那么你说,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订婚仪式?那幅画是你送的吧?”

“你少血口喷人——我哪有!我可算明白了,你这是要栽赃——”

“你没有?可我这里有证据。”他指了指车后座。

我松了一下保险带,微侧过身子往后座看。

那里的确有个什么东西,我斜着肩,用手够了一下才拿到手里。

这东西我太熟悉了,就是唐波买的那张素描画!我说怎么突然就没了呢,原来是被他拿走了。

“薛维络,这画是你拿走的?”

“嗯。”他吐了一个薄荷味的烟圈。

我说出我既定的假设:“那么《哀子图》也是你给换的?”

“你说呢?”他没直接回答我。

“那么死兔子也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是你放的。哼,真是高手!”

“你认为是这样就是这样。”他满不在乎地耸肩。

“为什么,为什么娟子的仇要你来报?这是我们家的事情!你这个疯子,你这个凶手,你凭什么替娟子报仇!”我用力把素描画往后座扔去。

为什么这么久了他还放不下娟子?为什么!为什么即便她死了,也能拥有这么多,而我从来就不曾拥有过?

“这是我的事。”他伸手到窗外弹了一下烟灰,“再说,娟子的仇要留给你报吗?顾菲菲,你别忘了,你也是凶手之一。”

我猛地看了一下我的手,厌恶地想要搓掉上面并不存在的血迹。

是的,我也是凶手……要不是我那天晚上跟娟子赌气,娟子多半不会死在山里。这是我的错,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我知道这是我的错。

“薛维络你……要杀了我?”

“你说呢?”他还是那个调调。

一切都是假象

不是你们想象

无所谓真假

社会本来就是这样

被误会又怎样

被相信又怎样

玩不起这游戏的人

就请靠边站

我想我还是保持沉默的好。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失去娟子又苦无证据的毛头小子了,我相信现在他是有备而来的。至于他报复的名单中是不是有我,完全不在我的掌控中。

我忽然想起一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也只能如此。

薛维络继续问我:“你相不相信,再狡猾的狐狸也骗不了好猎手?”

“……”

对于我的沉默,薛维络完全不理会,“那你觉得,我到底是狐狸还是猎手?”

我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点什么,“我觉得吧……你还是当猎手比较好。狐狸的味道太那个了。”

薛维络把半支烟递给我,“喏。”

“不用……我不抽,真不用这么客气……”

“我是让你帮我掐了。”薛维络摇头。

“……”

我知道我这个笑话够冷,可此时此刻的我,除了佯装轻松还能做点什么?朝露昙花,咫尺天涯。娟子第一次领薛维络回家的时候,我埋藏在心底的那份悸动已经枯萎了,碎了一地。

我喜欢晚上堵车,因为晚上堵车可以看见慢慢挪动的灯海。车辆排放出来的尾气,蒸得灯光都失了真,腾起一层霓虹雾。

夜幕可以把肮脏的城市掩饰得很美,连同我落入尘埃的灵魂,以及见不得光的罪恶。

我看着车窗外,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儿。薛维络饿得发虚,说出来的话已经丧失了逻辑性。

“菲菲,我觉得你的声音像一头母牛,挺有精神的。”

“啊?你的比喻能不能再好点?比如牛排,比如洋葱牛肉丝,又比如牛肉炒面。要不……你让我开车,我保你五分钟内到达餐馆。”我装作自信满满地觊觎方向盘。

“得了,我对你的车技没有兴趣。”

我们好容易摆脱了市区的车龙,车打灯拐到康定路上,从这里越往外开越偏僻。

我看了一眼四周,警惕地问:“市里没吃的,非要转战去乡下?”

薛维络懒散地瞥了一眼后视镜,“挤不过那些车,我改主意了,随便吃点就成。对了,我带你去看维络之城。”

“什么?”

“别问了,去了就知道。”

薛维络的车停在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门前。他一个人下去挑了些吃的,我只要了伊利大果粒酸奶和光明畅优。不怕别人笑话,我每晚上都得跟我的肠道作斗争。

他的车随后进了郊外的一个小区,门卫替他打开了车库门。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必须像个小秘一样替他提着吃的,抱着外套,脖子上还挂着我自己的包。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该做的。作为一个歪瓜,我还能期盼活得像个公主吗?

稳了稳心神抬头看,这是一个复式的小别墅区,从外面看,跟普通的住宅区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小楼是奶白色的,门口有池塘还有健身器材,一幢小楼里只有四家住户。

薛维络住在三楼,302室。

他的大门也是深棕色的防盗门,门上连猫眼也没有,似乎装修得并不精细。

打开门之前,他比了一个轻手轻脚的姿势,好像示意我不要吵醒里面的什么东西。我脱掉鞋照做了。既然来了,就要尊重主人的意思。

他忽然神秘地说:“欢迎来到维络之城。”

门口有一双棕色的大拖鞋和一双粉色的拖鞋,我选了粉色的,女性化一点。

这屋子里的摆设太奇特了。应该说,这里根本不像一个家。

没有床,没有沙发,没有电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一个。

维络之城,这是维络之城。

我在一些旅游杂志上看过这样的微缩建筑,比如把悉尼歌剧院、埃菲尔铁塔、金字塔、大本钟等一系列著名的建筑经典都做成微小的模型,放在一起,建成一个迷你村落。

薛维络的这个家——我姑且管它叫“家”——就是一个微缩的城市。这里面虽然没有世界著名建筑,却有我最熟悉的街道和路名。譬如我手指的这一条,就是我们刚才驶过的康定路。还有这条交叉的是贵溪路,还有这里,路口的那个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

薛维络的微缩城市,是实实在在的城市,是我们每个人每天都生活的这个城市。

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到底他变成了怎么样的一个人?他胸中的仇恨究竟积聚得有多深,才深到会把他自己最最熟悉的东西做成模型,放在屋子里头?

薛维络指着一个角对我说:“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我从路牌上费力地读出,“横滨路。这是我家?”

“嗯。”他掀开我家的屋顶,从里面掏出我爸的模型,我妈妈的模型,还有一个穿着婚纱嘴角上扬的女子,是娟子。

他说:“你看像不像?”

“不像……”

“那我给你拍张照,回头让师傅按照你的脸做一个。”

“不要!”我惊恐地捂住脸。

“你们姐儿俩反应真不一样。娟子很喜欢这里,她喜欢维络之城。”他陶醉地自说自话。

“这太恐怖了,喜欢的才有病!”我一下子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薛维络席地而坐,也没管他身上的西服会不会弄脏。他从方便袋里拿出个金枪鱼饭团,边吃边试图说服我,“你真的不觉得好看?这里一点儿都不恐怖,你没觉得很温馨吗?”

他说着,又掀开一个屋子的屋顶,从里面拿出他自己的模型,“你看,这是我。我站着让师傅按照我的脸做的,是不是挺好玩的?”

“没有。”我本能地抱膝。

“没有?”

“没有!”

“唉。”他摇头,似乎对我很失望。

让他失望也没有办法,我的心脏没有强悍到可以对着这些模型谈笑风生的地步。这些微缩建筑,在我眼里就是鬼影。

“还有这里,这是张小山的屋子,他就是从这个窗口跳下去的。”薛维络用指甲指着一点绿色的东西给我看,我才知道那边是窗户。我无意识地双手抱膝,身子团得更紧。

“你还不知道这里,这里是我们刚才待的酒店。你看一下宴会厅里有什么?看一下吧,很神奇的,真的很妙。”薛维络嚼着饭团,用手肘推搡我。

“不要看。”

“不看你就不用来了。看一下,对对对,就这样拿开屋顶。”他的声音像一种蛊惑,我知道里面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但还是鬼使神差地依照他的话,扒开屋顶。

不是我不懂拒绝,是我无法让自己拒绝他的指令。果然,里面是一只兔子尸体的模型。

“啊——”我还是没忍住尖叫。

他心满意足地大笑。慢悠悠地吃完饭团,他不死心地带我去了另一个房间,“看看,这是我的放映厅。”

可这个房间更加令我胃部不适。除了一个与墙壁同宽的宽屏电视外,我看到的是一圈DVD架子。最显眼的地方,摆放着各种语言版本的****。比如那个挖眼睛、剥头皮的《索多玛一百二十天》,或者是在撞车中寻求刺激的《Crash》。

我承认这些我都看过,甚至是那些限制级的,但是我并不想与一个曾令我情窦初开的男人讨论这些东西。我心里的阴暗面我自己知道就行,没必要摆出来与人分享。

“这也不喜欢?”薛维络疑惑地看我,“我听娟子说你很爱看。”

“爱看也是以前了,现在受不了感官的刺激。”我讪讪地替自己披上一层灰溜溜的外衣。

“那么这间呢?”他硬拉着我去了另一个房间。

“天啊——”这哪里是房间,分明就是一个八音盒仓库,大大小小的八音盒无序地堆放在一起。

我说:“我知道娟子很爱八音盒。”

他顿了顿,幽幽地说:“我答应过她,每年生日的时候送她一个,一直到老。”

我决定给他一个类似朋友的忠告,“你想听实话吗?我越来越觉得你其实并不爱娟子,你爱的是爱上娟子的感觉。”

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烟夹在指间,“随你怎么想。”

薛维络的手机铃声是Fly me to the moon (带我飞向月球)。当年看《新世纪福音战士》的时候,我特迷这首华尔兹舞曲。不过他的铃声不是宇多田光的版本,而是传统的Patty Page的。我之所以能研究铃声这么久,是因为手机的主人根本不打算接电话。

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催他,“接啊。”

“要接你接。”薛维络索性把手机扔给我。

我看到“唐琳”两个字在屏幕下方不停闪烁。我被铃声烦得都快挠墙了,他还慢悠悠地坐着喝饮料。他似乎知道打电话的是唐琳,为了什么事情,他连看一眼的步骤都省略了。

“真的不接?不接你把电池板卸掉啊。”

“那多假,现在只像没听到手机响而已。”他温和地笑了下,样子挺欠扁的。

我幽怨地吮着酸奶,一遍接一遍地听着铃声。薛维络用乌龟爬的速度,慢慢掏出另一只黑色的商务智能手机,看了一眼,又放回口袋里。

这家伙的耐心不是一星半点的好,已经百炼成精了。

他说:“你不用在心里骂我,本质上来说,你跟我是一类人。”

“瞎讲!”我脸红了一下。

“你不信?那我问你,你现在靠什么过活?”

“开店啊。”

“你露馅了。你敢说没用我的钱去缴费?”

我被一口酸奶噎住,“呃,你连这都知道?只是水电煤气嘛……”我揉着衣角强辩。

“撒谎也是一种习惯,你多练练,慢慢就会精通的。”

无耻是无耻者的座右铭。

我好奇地问:“你骗谁了,唐琳?”

每次问到这种关键的问题,他永远只有一个标准答案,“你说呢?”

薛维络笑眯眯地挪过来,坐在我身边继续说:“还有,你看你喜欢危险的运动,什么探险、飙车、蹦极、花式街机,越危险你越去。我也喜欢挑战,比如没事杀只兔子玩玩。你说我们是不是一类人?”

“不是!”我坚定不移地说。

薛维络的黑色商务手机终于响了。这个手机没有音乐铃声,只是简单的长短铃。他看都没看,很快地接了起来,“怎么?你说。”

听了一会儿,他说了声“好”,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看来唐家还挺厉害的。”他揉了揉我的脑袋。

“怎么了?”我问,顺势把头发从他的魔爪中救出。

“你们走了之后,唐波带人去画廊,把里头的人给打了。这才多大点工夫,事情就摆平了。”

“他们收买了警察?”我难免联想到某些电视剧和某些电影。

“比这个简单。他们用钱收买了画廊老板,又赔了一大笔钱而已。”薛维络幽幽地继续说,“而且,今天这事情,明天也见不了报。全都遮住了,就跟没事一样。姓唐的毕竟不是张小山,咱们碰到硬茬子了。”

“不是咱们,是你。”我纠正他,“是你一个人在报仇,没有我的份。”

是你一个人要知道关于娟子出事的真相。

“你还真把自己当外人了!什么没有你的份?你爸爸已经在里面了,你也早就被卷进来了。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你走上我这条路是早晚的事。”

“你少胡说!我爸年年都是市先进工作者,他会跟你搅和?少来!我不听。”我家老爹虽然对我不咋样,恨不得把我塞回去重生一个,可是我从来没怀疑过他的人品。他年年在医院里拿先进,去年才当上的院长,立马就出台了针对困难患者的爱心接力活动。那精神那觉悟,不是我能随便揣测的。

小区有车进来,薛维络站到窗口看了一眼,扭头说:“嗯?那就不说这个了。要不,你在唐波身上加把劲?”

我心头一寒,“我听不明白你啥意思。”

“你明白的。”他拍拍我的肩膀。

他一下子惹毛了我,“我不明白!我明白什么呀我!你是想让我跟唐波上床还是让我做唐家的媳妇?薛维络你卑鄙无耻下流!我的人生娟子左右不了,你更别想!”

我越想越生气,提包就走人。

当我摔上门的那当口儿,听见他在屋里说:“你看你不是领悟得很好?”

我委屈地在走廊上抹眼泪,气急败坏地噔噔噔下了楼,就在电梯口跟外头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我的反射神经向来都很强,本能地一手挡在身前,另一只手扶了扶大理石墙面,站定才看清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唐琳。

唐琳也蒙了,这么一撞,她向后退了几步。那边正巧是上楼的扶梯,她在木把手上碰了一下,这才一把抓住扶梯。

“是你?”唐琳揉着腰,说话的口气不怎么好。

“呀?”我的耳朵莫名地烫了一下。在这里撞见唐琳,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没做贼就心虚了,薛维络说得对,对于装模作样这一套我还没入门。

唐琳一开口就咄咄逼人,“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我没办法说我是路过的,或者是打酱油的,又或者是来送牛奶的吧?

我只能实话实说,“我来坐坐,刚要走。”

唐琳很生气,手指几乎抵着我脑门,“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来坐坐?晚上酒店的事情还不够?唐波出事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我认识维络这么多年,连婚都要结了他都没让我进屋!你随随便便就能来坐?薛维络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们在做什么?”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后背有点儿发紧,脑子转得慢了一些,一时没组织好要说什么。

唐琳的话还在继续,“你们顾家的女人怎么就不能放过维络?一个顾娟娟死了还纠缠着他不放,现在又多了一个你!你说,你怎么才肯放过维络?你说!”

我最恨别人给我扯这种戏码,不由得咬了咬下嘴唇。

唐琳没有打住的意思。她见我不吭声,越发地气盛,竟然逼近我,伸手想扯我的头发。

我忍无可忍,一把推在她肩上,“你干什么?搞清楚我是谁再动手!老实说,你问问你们家唐波,我可不好欺负!”我知道太妹的角色我当了太久,那种不管不顾、二痞子的劲头说来就来,挡也挡不住。

她一个穿高跟鞋坐办公室的女主管,没怎么见过我这样的,被我这么一推,一下子跌在地上。

摔了她,我心里挺内疚的,赶紧伸手去扶,却被她不知好歹地打了手。我手上吃痛,当然缩回来,愣愣地站着看她。

唐琳站不起来,又不让我扶,说话还是那么又臭又硬,“别以为仗着个死人姐姐,你就能接近维络。维络不会爱上你的,他永远只爱你姐姐!”

我对唐琳这样的女人不同情也不尊重。她只活在她狭隘的占有欲里,她甚至要把她的盲目仇恨转嫁给我,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她口口声声让我知道薛维络只爱我姐姐一个,其实我早就看清我和薛维络不是一类人。可她呢,她知不知道?

娟子和维络的开始,是一个最标准的童话故事。

他第一次到我们家玩,我妈笑着把所有的零食摆满了一桌子。我记得娟子当时嗲声对我说:“看,咱妈多偏心。”对我而言,那一天才是隐痛的开始。

我这么粗线条的一个人,从未把“姐姐的男友”同“登山队的大哥哥”画过等号。他是我还没来得及靠近的一个梦,就这么生生地被剥离了。我在心里挖了一个墓穴,把自己的伤心与难过一锹一锹埋了进去。

我一丁点儿都不曾埋怨别人。薛维络对于我,就像是橱窗里的奢侈品,被人占先那是早晚的事情,何况那个人还是我姐姐,与我一母同胞的姐姐。只是,从此之后我连娟子的寝室都很少去了。

唐琳的话在很大程度上提醒了我,无论薛维络对我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该对他有丝毫的迷恋。我决定回去,抱着西西过我的生活。

不过,唐琳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对她可能是无关轻重,对我则是彻底的一种毁灭。

她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你爸也是吃软饭的,要不怎么能这么快当上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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