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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纸片伴随着他在巷口修鞋,伴随着他深夜回家,伴随着他入梦。鞋匠成了一个想象的大师。他越来越相信,三口井一号和他是有缘的,不然怎么会随风飘到自己面前呢。这事有点神秘。他想他应当去寻找那个地方,去看看那个地方。鞋匠常听人说起这个城市的许多风景,说起各地的名山大川,可他都没有兴趣。他只对三口井一号这个地方感兴趣,这个地方是属于他的,他必须找到它。这个念头日复一日的强烈。终于有一天,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别人。这个奇怪的念头已经搅得他日夜不安,不说出来会非常难受。那天第一次向别人说起这件事时,鞋匠激动得满脸通红,他希望别人分享他的快乐。可他看到的却是惊讶的表情和嘲弄的大笑。他们一致认为鞋匠走火入魔了,一天到晚低头瞎寻思弄出病来了。有人说鞋匠你赶紧去找,那地方说不定有狗头金;有人说那里可能有个骚娘们在等着你。大家把纸条拿过来,嘻嘻哈哈研究,胡乱猜测一番,完全没个正经相。鞋匠窘在那里,他没想到大伙会这样,当时就后悔了。他知道他们并没恶意,可是他们不懂。鞋匠把纸条要回来,说我总归会去的。

这件事说过去就算了,巷子里没谁把它当回事,只是在几十年间,偶尔还会有人提起,也就是开个玩笑,但这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关系。鞋匠是个厚道人,巷子里居民把他当成自己人。巷子里姑娘晚上外出归来,远远看到鞋匠,心里就安定了,走近黑黑的巷子也不再害怕。有时居民也向鞋匠讨几枚钉子,借把锤子,老鞋匠从不拒绝。他的修鞋筐是个百宝箱,各种钉子、钳子、剪刀、鞋刀、锤子,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个打气筒。他不修车,但备了一个打气筒,大家可以免费使用。鞋匠有人缘,活儿也干得好,面前永远摆着修不完的鞋子。有等着穿鞋的,坐在小凳子上等一会儿。不等着穿的,拿来丢在鞋摊上,该干啥还干啥去,约个时间再来取。当天修不完的鞋子,鞋匠晚上用小推车推回去,第二天又推回来接着修。大家不急,鞋匠也不急。时光就在这不急不忙中年年流逝,好像谁也没觉得,只看到鞋匠的头发渐渐花白了。

市长也是这里的常客,当然不是为了修鞋子,市长的鞋子几乎都是新的,他不能穿一双破鞋或修过的鞋子接待外宾、出席会议,那会有损于这个城市的形象。市长大多是傍晚的时候来。多半是成功地推辞了一次宴请,悄悄跑到小吃摊上吃一碗馄饨,然后到老鞋匠这里坐一会儿。市长似乎更喜欢这种平民的生活方式。开会或者宴请,前呼后拥,官话套话客气话,累人。坐在老鞋匠这里,淹没在黄昏朦胧的街灯里,和老鞋匠聊一些鸡毛蒜皮,是一种享受。但市长时常会走神,有时突然就不说话了,看着街上的人流、车流、对街的楼房或广告牌,久久不语。每逢这种时候,老鞋匠就不打扰他,由他安静地待一会儿。他知道市长心里装着这个城市太多的事情。鞋匠时常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

市长的家也在这条巷子里。他本来早就可以搬出去的,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搬,仍然住在他家的几间老房子里。市长对这条巷子肯定是有感情的,因为他从小在这里长大。那时候市长家里很穷,小时候都是穿哥哥们穿过的衣服鞋子。那些鞋子都是经鞋匠修补过的,他记得那上头的每一块补丁,小时候的市长就接着穿。当然,他得为他改一改,市长的脚还太小。先把鞋子拆开,把鞋底割掉一圈,鞋帮也剪去一圈,然后重新缝好。小时候的市长爱踢足球,鞋子烂得很快,要不了几天就露脚指头。鞋匠就不厌其烦地为他修补,而且常常是不要钱的。市长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世了,母亲领着三个儿子过日子,家里极其艰难。但那个年轻的寡妇坚持让三个儿子都上学。鞋匠只要看到她拎着一双破鞋子走来,就有些心里发慌。他和她几乎没说过什么话,鞋子就是他们的语言。送来一双破鞋子,取走一双修好的鞋,偶尔碰个眼神,寡妇转身就走。其实她比他还要心慌。那时鞋匠会偷偷从后面看她的背影,她的衣服很旧,但从来都很干净。她的腰很细,这么细的腰却要承担这么重的担子,让鞋匠感叹不已。以后市长上学经过巷口,鞋匠看到他的鞋子破了,就主动喊他过来,脱下鞋子缝几针再让他上学去,并且嘱咐说,以后鞋子破了自己来。小时候的市长,最尊敬的人就是鞋匠,他感到他像父亲;最佩服的人也是鞋匠,不管鞋子烂成什么样,到他手里都会焕然一新。市长时常赤着脚,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拎着鞋帮来找他,鞋匠从不推辞,也不批评他。他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能把球踢到树梢那么高,巷子里所有孩子都不如他。他为这个孩子骄傲。他觉得他能把球踢到这么高也有他一份功劳,因为市长的鞋子是他特制的。市长的那双破球鞋本来是从哥哥们手里传下来的,鞋匠给重新换了底和帮,底用平板车外胎割制而成,帮用平板车内胎缝制,弹性十足,这么结实的鞋子,市长也就穿个把月,他就一次次给他重换底帮,其实是完全重做,已经面目全非。这双鞋子穿了三年。后来家里条件好一点了,母亲才给他买了一双新球鞋。但那双鞋一直没舍得扔,由母亲为他保存着。后来母亲死了,由他自己保存着。

市长大学毕业后又回到这座城市,从小职员干起,然后是科长、处长、副市长、市长。以前是骑自行车上班,后来坐小汽车。小汽车停在巷口鞋摊不远处,市长从巷子里走出来,一路和人打着招呼,到巷口向老鞋匠点点头,上车去。他和老鞋匠之间的感情几十年都没有变。老鞋匠目送他上班的目光,像看着自己的儿子。老鞋匠为他高兴。自从他当市长,这个城市每年都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马路变宽了,汽车变新了,楼房变高了,空气变好了,城市变绿了,人们的衣着变鲜亮了,人人红光满面,来来往往的人都像遇着了什么喜事。就连他的鞋摊子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摆放的都是些破破烂烂的鞋,发出一种混合着脚臭和汗馊的气味。现在看不到那样的鞋了。至多就是哪里裂开了,缝几针就好,再不就是姑娘们来换高跟鞋底。男人们的皮鞋没人打铁掌了,至多打一块皮掌,美观又大方。偶有人送一双破破烂烂的鞋子,老鞋匠居然如获至宝。这才像个修鞋的样子,这才能显示他的手艺。老鞋匠喜欢破鞋子,越破越好,他的职业就是对付破鞋子。可如今满大街锃亮的皮鞋、美观的休闲鞋,每每让他有些不安,常常让他感到眼前的日子有些不真实。有时候老鞋匠会问市长,不会有啥事吧市长笑起来,会有啥事啊老鞋匠看住他,说没事就好,千万别出啥事。市长说你觉得会出啥事鞋匠放低了声音,人家说眼下当官是个危险的行当。市长说你老放心。鞋匠就很高兴,说我放心。

当然也有让老鞋匠不高兴的事,隔些日子就会有不相识的人,提着烟酒找到老鞋匠,请他向市长转交一些上告信、申诉书之类的材料。不知道他们怎么打听到这个老鞋匠和市长的关系不同一般。老鞋匠当然不肯收,既不收烟酒也不收材料。他说我和市长没关系。但事后他总会告诉市长,说你哪里肯定不对头,老百姓找到一个鞋匠转交材料算咋回事市长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也不知他采取了什么措施,反正这类事渐渐少了。

其实老鞋匠并不像市长那样关心这个城市的事情,他只关心他的鞋子。面前摆放的鞋子不像以前那么破了,也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有时候他甚至会有闲着的时候,这让他有点失落,觉得该歇歇手了。他已经在这个巷口坐了几十年,一个人大半辈子坐在同一个地方,需要极大的定力。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安心的,安心坐在巷口,安心补鞋。可他自己知道,内心也有不安定的时候。每当看到巷子的人进进出出,特别是一些人提着旅行包出差去,老鞋匠总是很羡慕的。他知道他们去过很多地方,他也想出去一趟。他的要求并不高,只想在哪天动身,去寻找那个叫“三口井一号”的地方。只要能找到那个地方,这一生就没有缺憾了。那是积攒了一生的心愿,积攒了一生的思念。随着年岁的增长,那个叫“三口井一号”的地方,就像他的梦中情人,几乎夜夜和他相会。那张小纸片一直被鞋匠藏在箱子里,他不愿意再让人看到,也不想再被人议论。那是他心中的圣土不能被人糟蹋了。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一直珍藏着这个心愿,并没有急着去寻找,是因为他不想过早地看到那个地方,如果过早看到了,就不会再有猜想,那么后半生干什么呢他要慢慢地充分地去想象它,享受想象的快乐。“三口井一号”,这地名实在美妙而神秘,他曾把它想象成一座古镇上的一条古街,古街上有三口古井,古井周围有参天的银杏树,树下常有一些白须飘拂的老人坐在石凳上呷茶谈古,纹枰论道。古井有湿漉漉的井台,幽深的井口,清凉的井水,不时有年轻女子来打水,担着两只桶,桶和她的腰一同闪摇,两只奶子一跳一跳的。他想象那女子是个未嫁的姑娘,或者是个少妇,也许是个寡妇。然后,又沿着每一种可能想象下去,比如长相、年龄、性情、住处、家人……“三口井一号”具有无限的可能性,具有无限的想象空间。三十多年了,老鞋匠仍然无法穷尽它,想象如深山密林中的小径,随便踏上一条,就能没完没了地走下去。市长当然也知道他的这个心愿,知道他要去寻找一个叫“三口井一号”的地方,但市长从来没有问过,就像不知道一样。可有时他会对着低头补鞋的老鞋匠久久打量,似乎要破解这个老人。应当说他对这个老人是了解的,从他少年时鞋匠就进入了他的生活,那时他只知道他是个善良的手很巧的鞋匠,是个雕像一样永远坐在巷口的可亲近的人,是个只知低头干活很少说话甚至有些木讷的人。后来他听说了那张小纸片的事,说实话当时他很震惊也很感动。显然他一直没有真正懂得他。一个人要懂得另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后来市长才真正体会到,其实一个人要真正弄懂自己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是他出事以后才慢慢明白的。在副市长、市长的位子上,他曾顶住了几百次行贿。他曾以为他有足够的定力,可以顶住任何诱惑,可以做一个好市长。但在某一天夜晚,他却接受了不该接受的十万块钱。此前有几次行贿人送来的钱都超过百万,他都顶住了,可这十万块钱却让他栽了跟头。

市长出事了。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市长怎么能出事呢市长在任期间干了那么多大事,干了那么多好事,怎么突然就出事了呢区区十万块钱算什么他们甚至认为市长即使受贿起码也应在百万以上,十万块钱太丢份了。十万块钱毁了一个市长,他们由衷地为他惋惜,然后就愤怒地咒骂那个行贿的家伙,那个家伙成了这个城市的公敌。

老鞋匠差不多是这座城市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出乎意料的是,老鞋匠表现得异常平静。他听说后仍然每天补他的鞋,一句话也不说,只埋头补鞋。那几天几夜,他几乎没有休息。面前堆放的那些鞋子,终于让他补完了。那天补完最后一双鞋,交到主人手上,然后他收拾好鞋摊,推着那辆破旧的手推车离开巷口,离开巷口的时候,他往这条巷子注视了好一阵,还伸了个懒腰,好像这一生的活儿终于干完了。

后来这个巷子的人再也没有看到老鞋匠。

老鞋匠离开这座城市,去寻找“三口井一号”去了。

他到底上路了。他已经等了三十多年,再不上路就走不动了。

他是空身去的,身上只背了个小包袱,里头包了几件替换衣裳。他不打算再补鞋了。他已经干了一辈子。他把手推车推进了垃圾堆,然后一身轻松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老鞋匠没有任何线索,走一处打听一处。

他到过很多大城市,走过很多小县城,去过很多小乡村。鞋匠走了两年多,走了几千里路,终于某一天在一个遥远的偏僻的山凹里,他打听到了“三口井一号”。他知道他会找到的。

三口井是这座山凹小镇的名字。那天他风尘仆仆走进小镇的时候是在黄昏。小镇不大,只有百十户人家,横竖两条街,街面上铺着青石板,街两旁有很多参天的银杏树。他看到了三口井,三口井有湿漉漉的井台,井口有很多凹口,那是打水的绳子几百年勒出的岁月留痕。他看到一些年轻女子来打水,来来去去,桶都是木桶,很粗。女子个个细腰丰胸,走起路来一摇一颠的,很好看。她们打满水,陆续挑往四处去了。小镇上到处炊烟袅袅,一股股饭的清香弥漫在小镇上,到处一派古雅祥和的景象。这样的场景他曾想到过,果然眼见成真,让鞋匠十分欢喜,也十分熟悉。

但当他按门牌找到“三口井一号”时,却让他吃了一惊,原来他发现这里是座监狱,一座很大的监狱。高墙铁网,戒备森严。老鞋匠打了个冷战,以为自己眼花了。可是擦擦眼再看,还是座监狱。没错。监狱坐落在镇子南端,紧靠着大山,大山下还有一座很大的农场。

老鞋匠盯住监狱大门看了很久。他觉得很沮丧,这个结果不在他的想象之中。他什么都想到过,就是没想到会是一座监狱。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想象力还不够,想了三十多年,还是没有想透。后来他回到镇里,找到一家最便宜的客栈,他觉得很累很累。客栈里已住了一些客人,也都风尘仆仆的样子,多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不用问,他们都是来探监的。老鞋匠忽然心有所悟,什么也没说,住下了。一夜无话。

第二天正好是探监的日子。老鞋匠也随着他们去了。进了大门,在值班室做登记。老鞋匠报出市长的名字,他预感到他会在这里。不知为什么,自从看到这座监狱,他就预感到这里有玄机。果然值班人查了查,说有这个人,你是他什么人老鞋匠说是他街坊。那人很和气,说你要见他吗老鞋匠摇摇头,说麻烦你告诉他,有个老鞋匠在外头等他,一直等到他出来。值班人员目送他走出监狱大门,有些不懂。他不知道这个老人究竟是谁。

老鞋匠回到镇里,仍住那家小客栈。一路走来时,他的心态已经很悠然了。他发现很多家这样的小客栈,小客栈是这座山凹小镇的一大景观,仅半条街就有十七家之多。入住的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他们都是来探监的。他们走了很远的路,鞋子都走坏了。

他在心里想,看来还得重操旧业。

从此,这个小镇子上有了一个鞋匠。

镇上的人说,三口井早该有个鞋匠了。

三口井常有一些远方来探监的人。

他们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

他们的鞋子都走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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