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看到人，就先闻到一股子臭味。
清雅忙捂住鼻子，不停用帕子在面前扇来扇去。
臭味越来越浓，只见那瘸腿瞎眼的妇人头上包着帕子，衣衫褴褛地外头推着一辆独轮车慢悠悠踱步进来，车子看来并不沉，但由一个瘸了腿的女人推着，让人看一眼从头到脚瞬间被冰封了一般。
日近黄昏，天色暗沉，她一瘸一拐地推着咯吱作响的独轮车，车上两只夜香桶晃晃荡荡，她雾蒙蒙的那只眼睛水汪汪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后头还跟着一个与她同样年老体衰的老太监，同样推着一张独轮车。
残了的女人，年老的太监，荒废残破的宫殿，两辆独轮车，浑身臭气，怎么看，都有种让人无法喘息、穷途末路的悲凉，难以想象，与先前经过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富贵已极的场景竟共存一处。
怎么一个昨日黄花可形容！为什么皇宫中海油这样可怜的人呢？
韵怡忍不住红了眼圈，忙上前便替她扶住摇摇欲坠的车子。
她的出现，让女人和老太监都十分意外。
女人不以为意，轻轻将车子靠在前头墙边，拍了拍手，问她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接你出宫。”先前还想着倩如的话，只怕她真不愿出宫去，可是刚刚看了那么一幕，心里说不出的苍凉，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过这种日子！与倩如约定出宫的时间快到了，她没有时间再绕圈子。
女人一直独眼闪出一道光，旋即又黯淡了下去，对她摇摇头。
“为什么？”韵怡急了，也不管她身上有些脏污，拉住她的手臂道：“你要是不喜欢跟我到柳家去，我可以给你些钱，帮你置办些田地或是铺面，锦衣玉食谈不上，但衣食无忧总是可以的！”
老太监皱了皱眉头，走到她跟前，小声道：“不如······”
没等他将后头的话说出来，女人苦苦一笑，上下打量了一番韵怡对他道：“看看，我捞到了一个什么宝贝！”
“丫头。”她脸上漾起一个浅浅的微笑，记忆中似乎第一次看到她笑，满脸皱纹，像是一朵枯萎的花朵，其丑无比却又无比倔强，居然不让人觉得厌恶，反倒有些莫名的崇敬，她躬了躬身子，抚摸着自己的手背：“谢谢你特地来看我，我不能走，你走吧！这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就不要再来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为什么？”韵怡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但这样的痛苦明明可以解脱，为什么还一定要固执地留下来呢？她到底有什么苦衷。
心里着急，语气重了些。
清雅忙拉住她，轻轻冲她摆摆手。
她干咳了一声，才忙致歉。
女人摇摇头，又笑了笑。
老太监在他身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女人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只揉揉自己酸痛的肩膀，轻声道：“回吧！我也要进去做针黹了。看你身上的衣裳都干净，我就不让你进屋了，以后也都别来了，你太惹眼，来多了要坏了我的日子，我只想静静地在这里活着。”
说这话的神情好像眼前一切的苦厄不过一阵过眼云烟而已，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
韵怡实在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她走进那空荡荡的房间，然后将门重重地关上。
“我们该怎么办？”清雅用力提了提身上的包袱，提醒她：“姑娘，时间快到了，咱们还得走一段路呢！别误了时辰。”
“把包袱给我。”这是早起清雅现做的干粮，馒头也有，点心也有，韵怡提着包袱，轻轻来到门口，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看到她正埋头做针线，动作麻利。
不忍打扰，轻轻将包袱放在门口，来到门口，那老太监不知道打哪里拿来一只长蒿，轻声道：“方才听到两位要出宫，我送二位一程吧！”
坐在褪尽了颜色的画舫上，一路顺河而下，老太监瘦弱的身躯仿佛树干上的最后一片落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动作缓慢，不疾不徐，清雅上前道：“老人家，不如让我替你吧。”
老太监笑了笑，柔声道：“我自大进宫就撑船，历来如此，姑娘不必担心。”
韵怡想了想，便将身上所有首饰银两全都拿出来，放在船身中央的桌子上：“老人家收下这些吧！她若是缺钱的时候，后头也好帮着打点打点，劳您记住，我叫做柳从言，家住明波巷，若是那位大姐改变了主意，您可以给我捎个信儿，我立马入宫来接她。”
他一直眯着眼睛瞅着韵怡，安静地听她把话说完，才笑着摇头道：“姑娘的名讳老奴记住了，东西请拿回去，我没有资格替她决定什么，至于姑娘说的，我会尽量劝她的。”
两个人一样倔。
韵怡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怎么拿出来，又怎么揣回去，他缓缓将船靠岸，轻声道：“对不住姑娘，老奴只能将您送到此处，只要沿着这条小路直走出去就可以到正门口了。”
没有多余的话，画舫便逆流而上，韵怡站在岸边，目送他离开，只见站在船头，仰头引吭高歌，歌声哀婉，歌词是这么几句话——
江山未等红颜老。
取次朝夕，地动山也摇。
泪倾千里何人顾？魑魂遍野寄哀嚎！
声音渐渐淡去，画舫也消失在前方。
韵怡无故悲从中来，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与清雅相互搀扶，果然很快就到了正门口。
倩如早等在那里，见她过来，高兴得一溜小跑过来，却又猛地停住脚步，捂住鼻子道：“言儿！你这是掉茅坑里了么？”一面说着便命人往车上取熏香来。
虽然婉拒了倩如一同用饭的邀请，但是回到家天仍是色已晚。
沐浴更衣，勉强吃了些东西，想起有两天不见云雅，早上去看从德的时候也不见她，便预备到桃花林中看一看，恰好絮儿端着熏兰做的冰糖燕窝过来，看她又要出门，便问去哪里，听说要去看清雅，便摇头道：“不必桃花林去了，前些日子不是大爷受伤还叫她，夫人就让她搬到大爷房里去了，也有几天时间了。”
韵怡有些奇怪，便问：“既是这样，我每天去看大哥，怎的一次也不见她呢？”
絮儿耸耸肩，将燕窝放下，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清雅便拉住她道：“都这么晚了，大爷想必也歇下了！你要是想着清雅，明儿个早起过去问问就知道了，吃了燕窝你也歇了吧！今天也累了。”
说得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虽然有些担心那个比自己还要安静的云雅，但一想到有大哥在，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躺下之后，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韵怡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浮现出那个独眼女人的样子来，清雅睡得很沉，她觉得有些燥热，想要喝口茶，便自己起来到外间。
清雅睡得很熟，想必今天扛着那个大包袱走了那么大一段路，累坏了，见她踢了被子，韵怡便轻轻帮她盖上，刚倒了一碗茶，还未等喝下去，只觉得从头到脚一阵冰凉。
窗外有人！
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行过，悄无声息，飘飘忽忽一闪而过，光线的角度让它看起来十分庞大。
她惊呆了。
先前几乎夜夜不成眠，但却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一幕。
然而，更令她觉得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她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乔志远在哪里？
她完蛋了，只怕等到老死的那一天，他已经儿孙绕膝，自己还是傻呆呆地想着他。
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痛苦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茶壶，清雅只翻了个身，却并没有醒来。
这时便听到一阵极轻的细碎脚步声传来，隐没在轻柔的细雨声中，几乎无法分辨，紧接着便听到小石头压低声音小声道：“我明明看着那个黑影往这边来了，怎么会没有呢？”
“小声些，别惊动了她。”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吩咐道：“我到房顶上去，你们把外头团团围住，别掉以轻心。先过了这一夜再说。”
是他！
真的是他！
韵怡鼻子一酸，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隔着一扇门，她努力在模糊的视线中寻找他的身影，天色愈发黑沉。
雨更大了，淅淅沥沥打在树叶上，韵怡的心纠起来，他还在屋顶上。
想要见到他的冲动一次次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胸，两个完全矛盾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反复交锋。
出去！给他送把伞，什么都不要管，人就是应该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告诉他，她心里爱的人，是他！然后将所有的事情都抛诸脑后。
待在屋里！他无需再面对自己这样见异思迁的女子，无需放弃美好的前程，只要忍一忍，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平静，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像个钟摆左摇右摆，最终自嘲地恨恨，叶韵怡啊叶韵怡，你怎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