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中顿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凝滞。
令砚寒缓缓放下了举着白纸的手臂。他看着她，之前渐渐上扬的嘴角终于压抑不住的拉伸开来。他大笑着，那明朗的笑声，顿时阔响在了整个仓库。
“……要是徐怀越当时有你这种觉悟就好了。”他摇摇头，短叹一声。
“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前年的今天，我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逼他约你进那片树林的。不过可惜的是，在他的心里，你可远没有活命来的重要。”
“你说什么？”张玲凤如同挨了霹雳。
“我想你应该听得很明白了。”
“……难道，难道说那天，那天在树林里袭击我的人，是你？”
令砚寒双眼含笑的点了点头。“而且南育的其它两起案件，也都是我做的。”
“你？”张玲凤惊愕的打量了他一番，“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令砚寒看着她，面露迷离的摇了摇头。他拿着那张白纸，将双手背握在身后，开始缓缓的踱起步来。
仓库中又回荡起了他那沉稳空净的足音。他走了几步，突然安静的停了下来。他抬头望向面前的那扇昏亮气窗，眼神中的虚无似是在看着什么更为深邃的东西。
“……你的心会痛的对吗？”沉默了片刻，他口中突然轻飘出了一句。
“什，什么？”
“这就像是一场游戏。你们当中有的人会死，有的人会死里逃生，但不管你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愿不愿意承认，那些死去的人终究是被你们害死的。这种杀人的痛，很难受吧。所以有的时候，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你，你在说什么？什么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你女儿就是其中之一。”他说着，低下头看向了身侧的张玲凤。
“一个死了父亲的孩子，我想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吧。本来我之前觉得她挺可怜的，打算放过她。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觉的她……是不是也应该体会一下失去母亲的滋味呢？”
张玲凤颤抖的看着此时令砚寒雪白右臂上的那带黑箍，眼睛惊恐的左右转动了一下。
“你，你是不是和我们之间有，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也希望如此呢。”他的眼神左右飘忽了一下，“不过可惜，这三起案件中的所有人，再加上你女儿，我是不会搞错的。我要把那天我亲眼看到的，当时你们这6个在车上的人全都带入到这个游戏中去，一个也不能落下。”他在讲出数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像在强调着什么。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什么车？什么我们这6个人？我完全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现在只需要做的，就是帮我把你的女儿约出来。”
“不，不可能。我，我看你就是疯子！你把我女儿叫出来就是要冒充我去杀她，我说什么，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利用我去伤害她的！”
令砚寒听后垂下头轻笑了一声。
“虽然你已经知道今天自己是不会活着离开了，不过我还是劝你，如果你听我的，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真的去杀死你的女儿，而且以后也不会。可如果你不听我的，那等我日后找上了她，能不能再放她一条生路，这就很难说了。”
“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干什么！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张玲凤言语有些激动，她扭动着身子，双手后又震荡出手铐的碰撞回响。
“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的好。这个时候你应该做的是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仔细想想看，这个电话……你是打的好……还是不打的好？”
看着眼前男子像是提点自己般的微妙神情，张玲凤本下意识脱口回绝的话被艰难的咽了回去，陷入两难般频眨着双眼。而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聂聂的回转了一角度。
“我，我打。” 她小心的抬起了头，维诺的看着面前一副期待她回答摸样的令砚寒说道。
而令砚寒在听到这个答案后，欣然的提气一笑。
“看来你很聪明，不过抱歉，现在已经太迟了，我是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打电话叫你女儿向那个陶业成报信的。我想他之前应该找过你吧？怎么？他让你提防一下安然保险？还是那个叫做王绩原的代理人？哼，真是个愚蠢的警察。”
令砚寒轻叹的摇了摇头。他侧过身，又面向了前面那扇开有气窗的高墙，把一直拿在手上那张留有自己字迹的纸随意的扔在了地上。而张玲凤在听到他提及“安然保险”和“王绩原”等敏感词汇后，突然惊讶的张大了双眼。她怔怔的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正在抬头望向气窗的年轻少年，之前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又顿时涌上心头。男子那正在沐浴薄光的沉郁面庞，在张凤玲的脑海中突然爆发式的与陶队长给她的那张模糊的免冠彩照重叠在了一起。
“你，你难道就是那个，令砚寒！”
令砚寒在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不禁惊喜的颔首一笑。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脚下的位置。
“看来是我低估他了，他已经查出不少东西了嘛。”他将视线轻飘的绕过地上那个敞口的包。
“不过那又怎么样？他还是没有证据。”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了上方的那扇气窗。从那里望去，外面的天色已是换了薄暮的溟濛。
“天快黑了……”他带笑的轻叹一句。
“那么……再见了。”
他转过了身，毕敬的冲张玲凤点了一下头，将手伸进兜中，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头套。
“你，你要干—”
没等张玲凤反应，令砚寒便熟练的将头套快速的套在了她的头上，引得惊恐的张玲凤一阵短促的尖叫。
张玲凤的眼前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口中不停喘息的热气正急促的被面罩反喷回自己脸上。她全身颤抖，表现出了一种对未知伤害的极度恐惧，此时她大脑调动的除视觉外所有的感官系统都变得异常敏感，使得令砚寒现下悠悠的脚步声在她耳里似是被放大了无数分贝。可让她那颗紧跳的心稍有放缓的是，前方这步步刺激耳膜的足音却离她慢慢的淡远下去，而在远处传来一声拉开椅子的响动后，周围便静止般的突然安静了下来。
张玲凤集中全部注意力的侧耳听着，除了能明晰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跳声外，就只能听到从远处飘来的一声清脆的，像是按下打火机的声音。
令砚寒正在之前那张残旧的木椅上搭腿坐着。他白色的身影在光线和烟雾的缭绕下已看不真切，只有那点红热的烟芒还在清晰的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的上下舞动。他就这样悠然的吐着白烟，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凝视着面前门缝中透过的那条幽暗淡光。
烟白已逐渐退为了灰烬，他毫不留恋的扔掉了夹在手中的烟蒂，在口鼻中的青烟被吐尽后，又从容的拿过了桌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点上。
又是一阵旋绕的浓重烟雾。
他安静的坐着。而此时他凝向大门的视线随着腾散开来的烟雾不经意的垂在了桌角的那叠白纸上。他愣了一下，那只正要抬起烟的手也跟着停在了半空中。
就这样凝住了几秒，他放下腿坐直了身子，将手上的烟歪叼在一边，从那叠白纸中轻轻的拿过一张，翻身掏出了灰色羽绒服内兜中的那把损旧的短小钢尺。
他熟练的将纸用尺子比对着折叠。那份浴在薄暮中的认真侧影，仿佛是将时间慢慢幻化到了他与叶熙分家时的前一天夜晚。
“看来还是你折的好……回去帮我再折一个吧！”
那日雪夜，叶熙这句在小河边的话一直深深萦绕在令砚寒的心中。今日已不知是叶熙回到娘家的第几个夜晚，空洞洞的房间里，只听得令砚寒那把小钢尺的摩挲声和纸张轻压的声音。窗外如玉的月光正温润的洒在了桌上紫色内衬被拆开的首饰盒中。他那双灵巧的手伴着洁净的柔光，顷刻便将那张无趣的白纸叠为了一架笔挺的纸飞机。飞机尖头与机翼的棱角，与现在被随意搁置在一旁泛黄的那支一模一样。他凭着月光，在深沉的凝望了一下手中这只雪白的纸飞机后，便将它对折起来，小心翼翼的把它用针线缝进了首饰盒底层的那块紫色衬布之下……
此时，仓库外面窸窸窣窣的传来了快速移动的脚步声。令砚寒不动声色，仍专心的用那双灵巧的手折叠着洁白的半成品。他叼在口中的烟正无声息的飘脱着烟烬，而在几缕这样的白雾缠绕下，一架优雅的纸飞机便呈现在了他面前。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均匀对称的机翼，在舒尽了口中最后一口白烟后，便放松的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用带有黑箍的手臂自然的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洁白的纸飞机就这样冲过白雾的轻飘出去。它随着面前那扇大门的突然敞开，幻化进了外面的一片昏白之中……
我的一生就像薄暮中的大海，天上有光，却很淡。我只想这样平静的守望着它，尽管黑夜注定把我变得深邃冰冷，但在我的海面上，却依然残留一丝它余晖的热度。
——令砚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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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1998年12月26日，星期六
时间：下午4点30分
地点：教师集体办公室，郭季林桌。
“呦，是郭老师啊，以后走路看着点。刚才我还跟你们那个徐老师说，叫他提醒你下午准时坐车呢，今天你可别再迟到了，到时候可没人等你……”
再次想起司机陈辛这番阴阳怪气的讥讽时，郭季林愤愤的喘了口粗气。他想着上午路过校车旁被他故意泼了一脚茶水后，便又低头怜惜的看着脚上那双新买的大头皮鞋，两片上下波动的嘴唇不知在碎着什么。
你小子不就是有辆车吗？又不是自己的！
郭季林坐在椅子上插着双臂的想着，他的双眼在鄙窃的浮动几下后，目光不经意的飘落到了桌上放着的那盒大头图钉上。
“郭老师……”
大办公室的门口突然传来了徐怀越老师的叫声，郭季林反射性的抬起了头。
“下班后一起坐车？”徐怀越单手撑在了他的桌前问道，用拇指点了点身后的位置。
郭季林顺他身后望去，见门前的走廊中有一个扎着两个冲天短辫的小女孩在拽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衣袖，正蹦蹦跳跳的指点着墙上挂着的宣传彩画。
“呃……”郭季林明白他话中的意味，尴尬的笑了笑。
“我……今天就不坐班车了，”他眼上的那对祟眉轻微波动了一下说道。“学校还有点事没处理完，你跟其他老师们说一声，不用等我了……”
勉强的把徐老师一家应付走后，这间偌大的集体办公室中，又只剩下了郭季林那副瘦削的身影。
此时，西方如血的红霞正透过他身旁的窗户映了进来。他单手托着下巴向外呆看了一会，目光便又顺着透明玻璃投下的光束，落到了那盒被夕阳染红的大头图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