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上海的一家酒店此时正在举行隆重的婚礼。
酒店大门外铺有红毯的砖地上，已经落满了喜炮的红衣和缤纷的彩带。透过酒店大厅的玻璃屏风看去，里面那对革履白纱的完美璧人，正在司仪的主持下相互为对方带着结婚钻戒。
这时一只灵秀的手推开了酒店的大门，厅中婚礼的热闹欢音一下子贯穿出来。而这灰色的身影却不像其他来客那样被眼前的热闹所吸引，他只是畏缩的沉着头，在径直来到前台后，便把手上的那一叠用报纸包好的十万块钱交给了面前这个下巴上有颗痣的小姐。
“礼金。”
他伸出手，把剩余的所有家当轻轻的放在了那方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
“啊？”
前台的阿美惊讶的看着眼前这块方砖的厚度，疑惑的又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右臂上带着黑箍，眼睛上戴着墨镜的陌生男士。
“先生，这……”
没等阿美反应什么，男子便一言不发的想要离去。
“等等先生！请您在名册上签个名！”
阿美急忙叫住了他，本想递给他一支黑色的记号笔，但她却发现，此时男子的注意力似乎更多的是被自己身旁立着的那张大大的、台上新婚二人相互环腰合抱的照片所吸引。
“先生？先生？”
阿美叫他多次，而他却只是这样静静的凝望着。那从墨镜背后投出的目光像是更多的落在上面已剪了短发、面笑委婉的叶熙身上。
短短驻足了几秒。在屏风后又传来一阵欢呼鼓舞后，他便毫不留恋的转过了头，再次畏缩起身子的匆匆离去。
4
宽阔的海面，不时吹来了带有腥咸味道的海风。
此时的天上没有云，也没有如红颅般炙热的落阳。
海域尽头那际本该隔绝苍穹的垠边，除了中间那一段染上夕遗留下的粉润尚可辨识外，剩下平拓的地方，却与渐次溟濛的天空模糊的镶接在了一起。
十二月的海是沉寂的冷清。
蜿蜒的深色沙滩上，正倒退着白色的海沫，它们抚岸的动作很柔，一进一退的，就像慈母轻抚着将睡的婴儿。后面干燥的沙面，也只是零星的落着几颗完整的亦或破碎的贝壳，懒塌塌的躺着干枯的亦或新鲜的水藻。这里没有一丝欢乐的笑语，没有一印悠闲的足迹。而前方的海面却也更是广袤的寂寥，平日打渔的简易船只都纷纷收了浆的躲了起来，像是怕了这海上泛起的青雾寒气。
令砚寒正在一处高高的海岩上静默的站着。他双手插着兜，身子笔挺的，仿佛是要把这属于他一个人的苍莽浩瀚看到极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海——是他一直想来，却不敢来的地方。
他凝望着眼前的这片浩莽，眼神中的深邃，似在回忆着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
“嗯？爸爸以前生活在厦门？”小砚寒吃好后，将筷子平放在碗上，他看着对面硬朗阳刚的父亲，闪动着好奇的双眼。
“是啊，我从出生就在那儿，一直到14岁，才跟着你爷爷和奶奶一起去了浙江。”
“那爸爸一定见过海了？”
“何止见过，我小时候就住在海边的渔村。那时候各家都是靠拉网捕鱼为生，所以当时我还总帮你爷爷下海打鱼呢……怎么？砚砚想见海了？”
“只是在书中见过而已。”
“大海可是个好地方呢。”母亲也放下了碗筷，盈盈的笑看着身旁的丈夫和对面的儿子说道。
“嗯，它可是最懂得包容的东西了。”
“我只知道大海很宽，宽就是包容吗？”
“嗯……”父亲思忖片刻，“包容其实是指人们的一种豁达心境，就像大海，它不仅可以容纳成百上千的河流，还可以将它们里面不干净的东西慢慢的吸纳净化，所以包容也可以称为一种宽恕，一种原谅。”
“大海这么厉害。”
“不仅如此，它啊，还具有无穷的魔力呢。”
“……真的？”小砚寒的眼里闪过一丝鄙夷。
“别听你爸瞎说。”母亲款款一笑，她起了身，将桌上归置好的盘子独自端进了厨房，像是没有兴趣听丈夫接下来要骗小孩子的话。
“来砚砚……”父亲见母亲走后，便轻拍了拍腿面，示意他过来。
“悄悄的告诉你个秘密，”他自然的环住坐在腿上的小砚寒，故意压低了声音。“爸爸小的时候啊，只要是一做错了事，就喜欢自己到海边去。望着眼前那无尽的大海，向里面扔石子。”
“扔石子？”
“嗯，做错一件事，就扔一颗石子，而且还要大喊“对不起”给大海听，这样大海才会带走我这颗充满污秽的石子，才会将它慢慢的浸润干净。”
小砚寒微微的皱了皱眉，“可是照这样积累的多了，不管大海有多厉害，它里面还是会有很多不好的东西存在啊。”
“嗯……那就要看你怎样选择了？”
他有些不解的抬头看着父亲。
“那爸爸的选择呢？”
“我啊，大海……是用来救赎的。”
“救赎？不明白。”
“简单地说，就是让人学会忘记，忘记一切不美好的东西，重新开始。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大海的无穷魔力。”
小砚寒思忖着微低下头去，眼中仍然闪动着疑惑。
“没关系，等以后有机会带你见了真正的大海，你就会明白了。”
“不。”小砚寒摇摇头，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那我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父亲疑惑的看着他。
小砚寒抬起头，清澈的眼睛中透出了稚嫩的单纯。
“因为大海是做错事的人去的地方，我不想做错事……”
脚下传来了海浪机械沉闷的拍岸声和浪花触击礁石的声音。令砚寒再次看着眼前的这片海，那沉静的表情开始一点一点的蹙动起来，他之前鼻中轻喷出的平稳寒气开始带有了波动。而随他面部肌肉的加重抖动，他像是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波澜，终于从口中迸发出了一团颤抖的白色寒雾。
他的胸口正一上一下的起伏着。而他的眼睛，却一直凝望着脚下的这片海。那双渐渐泛出晶莹的眼睛，这片豁达宽广的，拥有无穷魔力的海。
他慢慢的，慢慢的从兜中抽出了那只紧握的左手，缓缓摊开了事先握有9颗石子的手掌。他沉下头呆呆的看着它们，像是在用眼神与它们做着最后的告别。
他轻喘了口气，用手捏起了其中的一颗后，便朝着面前的海域，使劲将那只别有黑箍的灰色右臂划出了一个大大的弧度。
“……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微弱，带着压抑的颤抖。
那颗被丢进海里的石子与海面撞击时溅起了些许水花，但它入海的声音却听不到，就像是一滴晶莹的水珠垂入了海中一样渺小。
他望着刚才被激起水花的海面，在停顿一下后，又缓缓的捏起了一颗……
“……对不起。”
石子再一次被狠抛出去，无声落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每一声代表救赎的高喊都很轻。他就这样重复的掷了8次。动作和表情，都同样压抑着痛苦。
他们两个本不该被牵扯进这片海……
他在掷出后面的两颗石子时，心里隐隐叹道。
薄暮时分的海边，天空是近了深蓝色的。上面没有清月，更不曾闪有白星。海与天的分界更是较之前的划不明晰，那种灰抑中透着深青的沉寂，像是他们朦胧的依偎在了一起。刚才西隅的流粉，现在也渐渐变成了一泻泛着铁青的淡白，它们顺着底层遗漏下的粉饰，正逐渐沉淀在中间的海平面上，使海面仅有的那一罅地方，孱弱的晃动着些细微的水光。
令砚寒停留在了这一刻。他望着此时尚有余晖的海面，眼中反映出了水面上晃动的点点微光。
此时的一阵腥冷海风，使他渐渐回过了神。
他再次摊开手掌，只剩下了最后一颗石子。他将那枚石子轻轻的捏在手中，在静静的端详过它后，便将他对准了前方海面上仅存一抹微光的位置，使劲向前甩开了那条已与背景相融的灰色右臂。
“……”
这一次，他却是死寂一般的沉默。那三个字，只是被他口中缓出的颤抖灰烟取代了。他望着那颗被灰暗海水吞噬的石子，缓缓的将双手又像之前那样****了衣兜。
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不再有一丝光亮。
海面上又不时吹来了阵阵潮湿腥咸的冷风，浪也似在黑夜中嘶吼得更加清晰张狂。浩渺的大海此时陷入了一片无尽的深邃，之前它的温润豁达，却在这一刻却显得冰冷可怕，像是那黑洞洞的海底，正压抑着一股骇人的力量，一股不知在何时会突然肆虐起来，可以侵吞掉一切的力量。
“只差一个人了。”令砚寒看着眼前这片黑暗的海，面上露出一丝苦笑的喃喃道。
“如果当初不是他，那父亲以及之后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此时的天与海，不是一体的墨黑。天空像是近着黑色的蓝，而海，才是真正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原来他们之前融和的界限，在这时才得以分明。
其实他们，本就是两个分隔千远的事物，从未真实的依偎在一起过。
“是时候了。”令砚寒缓缓的沉出一口气。他那副瘦削的灰色身影早已被盖进了这四隅的黑暗之中，与臂上缠绕的那条黑带，彻底融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