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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六座城——酒宴

  原来,恋爱痛苦是多过幸福的。

  告白其实是在问“你愿意接受我的痛苦吗”。这是一个将沉重负荷递给对方的过程。

  成为恋人,如果走向幸福的结局,

  这个负荷就会因平分而减半。

  如果走向了分离的悲剧,那它只会继续压在

  无法散场的人肩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直到再也扛不住,被它深深地埋在泥土里。

  雨果曾经说过,真正的强者是具有自制力的人。

  申雅莉接的新电影名字叫《黑桃皇后》,讲三十三岁的离异女强人和二十四岁赌场大亨之子互相讨厌、使诈、折腾,最后欢喜团圆的女性都市爱情故事。这不是申雅莉第一次演姐弟恋,但看见演员名单后,她想,变成弱者也可行,她现在就去杀掉李展松。

  以前她总认为,只要自己的演技够好,哪怕对方是新人,也有一定的带动作用。但自从和某人气小鲜肉演过一部《剩女与奢侈品》后她才知道,这世界上真有一种人演技可以蹩脚到这种程度,假笑挤出来比哭还难看,更不要说从眼中透露出什么复杂情绪。小鲜肉有后台撑腰,无法换人。她在那部电影中的精神损失,哪怕后来票房红火也没能弥补过来。从那以后,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和没经验的演员合作。没想到时至今日,“李太子”T台玩腻了进军影视圈,霜刃初尝开,挑的第一块磨刀石是她。《黑桃皇后》的开拍时间是在《巴塞罗那的时廊》取景结束后,时间非常紧急,她打算第一时间推掉。这公司里没一个人敢违逆李公子的任性,这事得直接找他本人。

  听说李展松也刚到公司,她准备直接去他办公室,却在该层电梯口撞见了丘婕、李真,还有几个女模特。李真朝她勾勾手:“雅莉,我们正好在找你。公司准备重拍官方宣传海报,叫我们去摄影,你也一起来吧。”

  “我先去找一下李展松,有事要跟他说说。”申雅莉扶着额头走进去,挥了挥经纪人递给她的剧本。

  “难道是因为《黑桃皇后》?”

  “你们知道?”

  随着电梯门叮的一声关掉,丘婕挤出来,拨了拨才染的红发:“现在整个公司都知道了!这部剧是弱受的爱情剧,但投资那可不是一般的攻啊!”

  李真点点头:“没错,你运气真好。本来只是小投资的电影,太子爷看了剧本喜欢得不得了,说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昨天才让人把新剧本改好,突然多了一堆国外场景,像阿根廷的肉牛场、意大利的咖啡种植园,还有大面积的南非场景拍摄……哦,对了,他下午和盛夏集团的夏二公子约好吃饭了,打算租用他们在伦敦的赌场一天,不知道是想要干吗。”

  申雅莉张大嘴半晌,做了一个擦汗的动作:“这本子我真的不能接。马上就要去西班牙取景,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跑那么多个国家的折腾……”

  “你不用去,这些场景都是男主角去的。‘李太子’说在假期想出国度假,所以顺便取景。”

  “这电影会亏的。”

  “你认为他会介意这种问题吗?”

  李展松和所有年轻人一样热衷熬夜,所以办公室里有床有浴室,以便他到公司来继续睡觉。他洗完澡,下半身裹着雪白的浴巾,赤足站在浴室全身镜前吹口哨、刮胡子,一旁的水晶架上放着《黑桃皇后》的剧本。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沉默很久,忽然翻开剧本,拿起旁边的笔,在上面增加了一段话:“他对着达妮扬起嘴角微微一笑,达妮的脸红了,有一种爱上他的错觉,想要扑到他的胸膛中,被他保护,被他疼爱。”然后,他放下笔,对着镜子露出了蒙娜丽莎般恬静的微笑……

  此时,申雅莉和一帮女星已摄影完毕,在经纪人的带领下,进入李展松的办公室。

  “李先生还在浴室,请各位在这里稍微等等。”经纪人让人帮她们倒了水就出去了。

  申雅莉坐在沙发上,两眼发直。她在《巴塞罗那的时廊》里原本台词并不多,但容芬对这部片准备得可谓呕心沥血,要求把所有景点拍摄下来再剪辑。前一天她都还在苦读剧本,两只眼睛就像两个海底探照灯。女明星们围在一起看《黑桃皇后》的剧本,轮番发出感慨:

  “这剧本我好喜欢!这种剧情对女人而言简直是老少通杀啊。”

  “达妮的台词太好玩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姐姐啊,对她妹妹这么护短,简直就像怪阿姨……”

  大家七嘴八舌了一会儿,浴室门被打开。她们一起抬头看过去。李展松哼着歌走出来,拿着一条毛巾擦拭湿润的脑袋,取下架子上的苹果叼在嘴里,同时关上了身后的浴室门。这下不光是申雅莉,其他几个女明星的眼睛都变成了一支支手电筒。李展松意识到了不对,苹果还没咬下去,全身被点穴一样一动不动,就只转了转眼睛,慢慢看向沙发的方向。

  六七个美女光鲜亮丽地坐在那里,看着只围了一条浴巾的他。整个场面像放影片时DVD卡住了机器,再也无法运转下去。他们面面相觑许久,他才用最缓最轻的动作松开口中的苹果,把头上的浴巾挡在胸前,朝着浴室的方向轻轻挪了一下脚步。

  “哇……”丘婕发出第一个音的同时,他迅速撤退到浴室门口,用力拉了拉门把。没想到门却被反锁了,拉了几下都只有金属碰撞声。

  “‘李太子’,你的身材居然不是PS出来的耶。”丘婕眨眨眼,大大方方地把他从头到脚视奸了一轮。

  “别、别看啊。”李展松转过身去,提着下半身可怜的浴巾,栗色的头发湿润地贴在小小的脑袋上,耳根子泛着粉色,胳膊上、背上的肌肉却因为拉门用力过猛更加明显地紧绷起来。后面一排女人哪里还听得进去一个字,全部维持一样的频率眨着眼睛,看着他身体露出来的部分。一个年轻的女星妖精似的捧心扭动:“啊,太子爷,你的小蛮腰诱奸了我的眼睛。”

  随着李展松焦急程度的上升,他拍浴室门的声音越来越响,丘婕说出了一句话,让这一切都再次回归了宁静:“你们发现没有,‘李太子’腰部以下大腿以上的部分,不管前面还是后面,都像他手里的苹果一样饱满。”

  咚的一声,苹果掉在了地上。

  申雅莉按着额头,静待这一场闹剧结束……

  过了半个小时,女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终于有机会跟李展松说话:“阿松,不好意思,这片我没时间拍。”

  “你就要去西班牙了。”

  “所以?”申雅莉疑惑地看看他。

  他换好了银灰色的韩版西装,长长的领带衬得背脊挺直精神。但是,他看向她的视线却是自下而上、楚楚可怜的:“临行前的送别聚会之后,我会有好长时间都不能看到你。”

  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心思也单纯,但阅历可比不少人都丰富,也有过人的胆识。他会四种语言,英文与俄语和他的美、俄家教说得一模一样,是不带口音、有涵养、咬字清晰却又不显做作的标准语言。十四岁生日时,太子党的一个公子哥儿送给他一艘快艇。他看教练在海面开了一圈,毫不犹豫就跳上船,子弹出膛般把它发射出去,在海面上抖落出一条长长的白色波浪,将深蓝海面剪成了两半。他变成了他们那帮人里第一个开快艇的人。到现在申雅莉都还记得视频中逐浪狂驰的少年、一旁扯着嗓门快要哭出来的教练,还有快艇发动机突突的震颤耳朵的声音。也许正是因为他有这种敢闯的个性,他才总是挑战生活中的高难度冒险,例如,追求一个比他年长快两位数的女人。在他完全成熟之前,她也只能用不太激发他叛逆情绪的方式躲开他。申雅莉把剧本推回他面前:“也没有多长吧,很快就回来了。”

  “这个剧本你看过以后再考虑要不要推掉。”

  “不是我不想接,是时间不够。我想专心拍好《巴塞罗那的时廊》。”

  “你先把剧本收着,等取景回来慢慢看了再决定。”他又把剧本推回来,白净的脸庞上有着异常的坚定。

  “好。”那就回来再推好了。

  她心怀鬼胎,站起身打算撤退。但他忽然拉住她的手:“你走之前,我想找你要个东西。”

  “什么……”

  他把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拽,她重心不稳,坐在他的腿上。他捧着她后脑勺亲过来。她吓了一跳,朝右别开脸。他跟着凑到了右边,但还是没亲到。

  “阿松,别闹了!”她推开他,想要再度站起来。可他直接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压住了她,像哄婴儿一样温柔地说:“就亲一下,一下就好。轻轻的,我不会做别的坏事。”

  他的头埋了下来,暗金色丝绒般的头发覆在她的黑发上。但是在两人嘴唇快碰到一起的前一秒,他吻到的是她的手背。她实在无处可逃了,只能用手挡住嘴巴。看见他没辙地笑了,她捂着嘴,迷茫地说:“为什么一定要亲?喜欢你的女孩子很多,找她们去不好吗?”

  “因为我喜欢你。”

  他回答得这样快,让她一时间都无法反应。他认真地看着她,低声说:“雅莉姐,我一直喜欢你。”

  成长真的会伴随着失去。年少时空气般透明的告白,在她听来,却是沉甸甸的包袱。

  那一年,黑夜里下着雨,校园里的灯是被浇了雨的炉火,一盏盏熄灭。孤零零的图书馆还通宵达旦地亮着灯,灯光自窗口打出来,为云朵镀上了一层银边。她在校门口逮住希城,却被他甩开了:“你不是跟那高三的男生天天在一起吗?别来和我说话了。”

  “我偏要。”

  “走开,别拉着我。”

  “不走。”

  “申雅莉,你这样缠着我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是听见这句话以后,他的表情。是错愕,是惊诧,是长久的停滞。那一刻,连时间也不会再走。

  告白其实原本是很美好的事。是将自己的爱意传达给了暗恋的人。可是,为什么告白之后反而会难过,反而会令对方震惊?

  这个问题现在才想明白了。原来,恋爱的痛苦是多过幸福的。告白其实是在问“你愿意接受我的痛苦吗”。是一个将沉重负荷递给对方的过程。成为恋人,如果走向幸福的结局,这个负荷就会因平分而减半;如果走向了分离的悲剧,那它只会继续压在无法散场的人的肩上,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直到再也扛不住,被它深深地埋在泥土里。

  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却本能地知道,或者预感到了,她与希城的结局是悲伤的。雨雾模糊了街景的阴影,她哭了出来。年少时的自己脆弱得多么可笑,那么害怕赤裸裸交出去的心被对方扔掉。在喜欢的人面前哆嗦着肩膀,恨不得消失不见。随着时间的延迟,心中的害怕越多,身体就抖得越来越厉害。想要逃跑,不敢再面对下去了。甚至不想再见他。

  其实她等得并不久,只是太害怕了。他很快给了回答:

  “……我也喜欢你。”

  心像一下被掏空。世界也变成了空白。她低头试图思考,可是做不到,只能晃晃充血的脑袋,抬头惊讶地看着他:“真……真的?”

  “真的。”他顿了顿,似乎也有些不自然,“我有事想告诉你,把眼睛闭上。”

  “哦,好……”

  她呆呆地闭上眼睛,把耳朵凑过去:“你说。”

  其实不是那么傻的,她猜过下面会发生什么。可是,还是不大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可以发生在他们之间。因为……因为他是顾希城啊,他是那么冷漠又干净的男生,她怎么都想象不出来如果他……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声音并没有在她凑过去的耳边响起。呼吸近了,嘴唇上传来温热松软的触感。那一瞬间,热血都冲到了脑中,她差一点就跪在了地上。他含住她的下嘴唇,用舌尖辅助着轻轻吸吮。可是,她却除了腿软和脑中嗡嗡乱响,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

  最后这个吻被她打断了。浑身哆嗦的程度比告白时严重十倍,甚至完全站不稳,身子摇了一下,直接往地上蹲下去。这太尴尬了,别人的初吻都是以唯美的对望结束,她的初吻却是下蹲着完成。

  他也蹲下来,担心地看着她:“怎么了?”

  “你、你、你……”她双手握在胸前,缩成一小团,却再也说不出其他字。

  那时候的希城也是第一次接吻,完全不知道该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反而是笨笨地蹲在她身边,自责地看着她,在纷乱的雨声中小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看见她的表情,李展松渐渐松开了手,“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对不起。”

  “没事,不是你的错。”

  申雅莉迅速站起来,走出办公室,按了电梯按钮。

  就连在十六岁那么单纯的年华,就连在那个与他献给彼此初吻的雨夜,她都不曾觉得,以后自己会再也无法亲吻他以外的人。她颓废地将头靠在电梯里的玻璃壁上,闭上了眼睛。真是空长了年龄,心却越活越倒回去。

  上车以后,坐在前排的阿凛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说:“雅莉,刚才我都看到了。李太子虽然有点幼稚,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追一个女人,你丢那么难看的脸色给他看,他刚才看着你的背影都快哭了好吗?对个小男生都这样残忍,你真是……”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吗?”申雅莉抬起架着巨大蛤蟆镜的小脸,“因为我没什么同情心,心情不好,对婴儿都能发脾气。”

  “啧啧,真可怕。”阿凛摇摇头。

  申雅莉皱着眉指了指手表:“害怕就开车,十一点我有采访。”

  再光鲜亮丽的人,很有可能也只是没有自由的囚徒。但让人无能为力的是,这座监狱是整个世界。

  既然逃不出去,就在监狱里称王称霸好了。

  周六晚,灯光透过高楼的落地窗射出,在一片深灰雨云中点亮了一点银白。写字楼是空旷黑海中的灯塔,向周围的摩天大厦叫嚣着“我们最高最富有,但我们的员工还是会有愉快的周末”这样挑衅的信号。

  唯一亮着的房间是Fascinante总建筑师的办公室。在一楼前台值班小姐殷勤的注目礼下,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带着一个娇小的亚裔女秘书,大步走入电梯,直接到达那个办公室。听见房门被推开,坐在办公桌前的Dante头也不抬地说:“我说过,工作的时候不欢迎打扰。”

  男人没有出去,只是笑着看了一眼墙上的巨大地图。那张地图享受了原装名画的待遇,被厚玻璃真空密封着。它和Fascinante巴塞罗那总部总裁办公室里那张地图一样,不过颜色褪得更厉害一些——它曾经和无数个克鲁兹家族御用首席建筑师走遍全球各地,也曾经目睹他们坐在办公室前,绘制出一幅幅名扬世界的建筑草图。地图以巴塞罗那为起点,血管细胞般向五大洲四大洋扩散了无数红点,地中海的克里特岛都没有漏下。每一个红点都是一栋建筑,较大的红点是由首席建筑师所设计的标志性建筑。欧洲西南部和美洲是红点最密集的地方,东亚地区则是一条注入新血的大动脉,随着首席建筑师的调职,开始在这里扎根生芽、茁壮成长,在四面八方的版图上打上一个个十字军东征般的标记。

  等了半天没听见关门声,Dante下意识抬头看了看,而后用西班牙语说道:“你不是在蒙特卡洛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如何,看见老朋友不开心吗?”男人笑得更爽朗了,这才刻意炫耀着在秘书屁股上拍一下,把她哄出门去。他把一个黑盒子丢在Dante的办公桌前,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两条腿搭在闪闪发亮的茶几上:“比起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还是来这里寻找励志动力比较有意思啊。”他低下头,神清气爽地点燃一支烟。

  Dante失去了多问的兴趣,埋头在图纸上绘制新建筑的雏形。嘴里含着烟,男人却一直把玩着打火机,不时嚓嚓地擦亮它:“你不是会用CAD吗?怎么还老是手绘,这样多浪费时间。”

  “草稿要用手画,这是习惯,改不掉。”Dante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看看我给你的见面礼?”

  “晚点再看。”

  “Dante,你还是老样子。”男人向四周看了看,“不爱出门,缺乏好奇心。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这otaku[3]哪里得来那么多灵感设计建筑?”

  Dante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这男人观察力敏锐,大致扫了一下这个房间,就看出了自己很少来办公室。他有着过人的智商,十四岁起投资的项目从来都是翻几番,从未失败,导致父亲把传播克鲁兹家族荣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但在母亲因为父亲浪荡不羁而朝太阳穴开了一枪后,他就对建筑完完全全失去了兴趣。他用精准的眼力将自己卷入无数场风投,每次都把对手打击得一蹶不振,再携款全身而退。他在波斯湾的豪轮上与《花花公子》杂志合办派对,赠送未婚女宾镶钻的比基尼或内裤,但条件是她们必须只穿他送的衣物。从他成年开始,他的名字和英俊的脸蛋就一直出现在各大报纸、电台的丑闻中和金融杂志的封面上。他在一群记者中意气风发地说:“钱赚来就是要花的,是时候让克鲁兹那些老家伙们改一改生活态度了。”

  “每个人都有天赋。就像你的天赋是用聪明脑袋在金融圈骗钱,我的天赋是不出门也能画房子。”Dante拧拧手中的笔,对门口扬了扬下巴,“新秘书是日本人?”

  男人愣了一下,大笑起来:“你的脑袋也很灵光嘛!快点,快看我送你的礼物,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Dante才放下手中的笔,打开了那个薄薄的盒子。里面放着一个黑色真皮包裹的本子。他狐疑地看了男人一眼,翻开本子。第一张就是一个女子穿着真丝睡裙坐在卧室里的起床照。她似乎没有意识到别人在偷拍,一条修长的腿搭在床上,海浪般的卷发延伸至玫瑰红的低胸睡衣领中。面前的小餐桌上有一盘咖喱龙虾,她一手拿龙虾,一手端着葡萄酒,膝盖上放着一本时尚杂志。

  看见他渐渐眯起来的眼睛,男人扬了扬眉毛:“你不是她的超级粉丝吗?怎样,还合你胃口吧。”

  Dante一声不吭地往后翻,发现居然一个本子全是她的照片,而且穿着都很性感——其实很多女星出入公共场合都敢这样穿,但对她而言,这种尺度的打扮绝不可能公开。看着他渐渐暗下来的脸色,男人急忙说道:“我先说,这些照片只有摄影师看过,我连底片也买了,所以这个写真可是全球独家限量版,仅你拥有。对了,晚点在皇天集团的晚宴上会看到她吧?我也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人……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觉得男人只要没结婚,就得玩个痛快。你别忘记我们可怜的Paz就好。”

  Dante合上本子,不耐烦地说:“你别再转那个打火机了,我看着心慌。”

  晚上是新电影开机的晚宴,亮晶晶的香槟杯和人工花瓣雨无处不在。在柏川的带领下,申雅莉走向旋转楼梯下方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有着一张典型拉丁人种的脸庞,同时融合了古罗马人的魁梧与南欧男子的风情。在东方,贵气的肤色是象征足不出户的白皙;而在西方,富裕与情趣的象征是到海边度假晒出的古铜色。男人的皮肤是古铜色,眼睛是湛蓝的海色。他穿着开领西装,隐约露出些许胸肌。他身边的Dante和他一样高,却比他清瘦白皙许多。若说这男人是性感野兽般的好莱坞男星,Dante就是铅灰古堡中静听小提琴乐品着红茶的年轻贵族。奇妙的是,两人站在一起,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这位是Marco van Cruz,西班牙Fascinante的副总裁。”柏川向申雅莉介绍道。

  她果然没有认错人。这是大名鼎鼎的西班牙头号花花公子马克·凡·克鲁兹。他父亲是世界一流企业Fascinante的总裁,掌控着西班牙建筑的命脉,在ECTP[4]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作为不大,曝光率却比父亲高多了。大概因为他乱七八糟的新闻太多,她总觉得相较夜晚的宴会,他更适合出现在巴巴多斯的小岛上,抱着《夏日惊魂》中身穿白裙的伊丽莎白·泰勒在海滩上旋转。

  “叫我Marco就好。”虽然名声不好,但男人笑起来还是电力十足。

  “Dante,之前介绍你们认识过。”柏川又指了指Dante。

  “又见面了,申小姐。”

  “晚上好。”看见他的微笑,申雅莉心悬了起来,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好像他们吃饭的事见不得人一样。

  柏川看到了人群里的浅辰,拍拍Dante说:“小辰来了。你跟我过来一下,我跟你们交代一下电影拍摄注意事项。”

  “好。申小姐,先失陪一下。”

  留下申雅莉和Marco。她正琢磨着要聊天还是离开,对方开朗地笑了起来:“申雅莉小姐,久仰大名。”

  既然对方如此友善,她也大方地朝他扬起大拇指:“厉害,你的中文说得太好了。”

  他指了指没走远的两个人:“那要多谢那个人了。中文口语我都是跟他学的。”

  刚好一个端着餐点水晶盘的白衣厨师走过来,丘婕伸手拿巧克力香草奶油冻的手挡住了Dante。他耸耸肩,干脆转过身无奈地说:“Anyway,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申雅莉被他这动作逗笑了:“他不是在西班牙长大的吗,怎么中文说得这么好?”

  “没错,他和我一起长大,但不仅语言,连想法都有一半依然很东方,大概是父母影响的缘故吧。例如,无法忍受女人埋单、男人在家庭中一定要是一家之主,等等。奇怪的是,不少女权主义的欧洲女性还对这种想法颇为赞赏,说这是负责任与男人味的体现。”

  “你们一起长大?真好。”后面的话她并没有听进去。口头是这样说,心里却莫名涌起了失落感。

  “是的。我这里还有以前大学毕业一起拍的照片。”他从怀里拿出皮夹,指向里面的照片,“看,我们都没怎么变吧。”

  照片上的三个人都戴着黑色的硕士帽,站在大学校园门口。左边是文质彬彬的Dante,右边是少了几分狂野的阳光大男孩Marco,中间站着一个和Marco有几分相似的金发女孩。

  “这是你妹妹?”

  “是的,很漂亮吧?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妹妹……”Marco的嘴角扬起了暖暖的弧度,指了指照片上的Dante,撇撇嘴,“可惜被这家伙霸占了。”

  泛着酒味花香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一下。

  “霸占?”

  “对。”

  连反应都变迟钝了,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她居然听不懂。或者说,是不愿意听懂。她琢磨着语句,佯装认真地看那张照片:“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呢?”

  心底有一个卑鄙的声音在叫嚣着,让她有强烈的希望,他会告诉自己这两个人并不是情侣,只是自己的理解错误。那个男人是单身,他是希城的化身,或者干脆就是失去记忆的希城,像《冬季恋歌》里的男主角那样,带着连遗失记忆也无法掩藏的爱意回到了她的身边……可是,Marco用右手摸摸下巴,回想了一会儿:“当年在亚琛上学的时候,他们都是很优秀的建筑系学生,是彼此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有人开他们的玩笑,问他们有没有可能,他们还没说话,其他人就先摇头否定。后来他们忽然宣布在一起的消息,把我都吓了一跳。你要知道,这小子真的很幸运啊,每个男人都喜欢我妹妹,偏偏被他追到手了。”

  两个强势完美的人在一起,象征了西方世界中的男女对等。而不是她和希城那样,一个帮助对方学习,一个给予对方关怀,两个人都因为初恋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胸闷流泪过,拖拖拉拉永远只是孩子的样子。

  她看着照片上的克鲁兹兄妹。当时的他皮肤比现在白很多,妹妹却已先于他晒出了古铜色的肤色。虽然穿着硕士服,站在德国著名的学府门口,天蓝的眼中却透露出只属于女人的、充满魅力的自信。一看就知道,这女孩绝对不仅仅是个漂亮的书呆子。

  “可能这张照片看不出来她的姿色。你等等,我这里有她的近照。”他拿出手机,把背景给她看。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白色长裤,肩上挂着白色女士西服,里面却是真空。她的双手抱在胸前,再是刻意遮掩,也挡不住远远大过亚洲女性的胸部。这张照片中,她的头发剪短了一些,金色的大卷发全部撩到一边的肩上,扬起轮廓分明的脸庞,宣告着不容置疑的美丽与大气。

  “我问过不少亚洲的男性,似乎身材火爆过头的女性对他们没有太大吸引力。但Dante简直被我这妹妹迷晕了。好多嫉妒的男人还怀疑他搞不定我妹妹,但他们错了,很多女人都说他和我一样好。”他露出闪亮的牙齿,忽然换了语言,“I mean,in bed.”

  脑中浮现出希城当年第二次亲吻自己时的眼神。那是澄澈的、有些害羞的、不带一丝情欲的眼神。他甚至不敢深吻,只是在她唇上轻轻贴了小片刻,就把她抱在了怀里,然后低声说:“对不起,以后如果你害怕,我就一直这么抱着你,直到你不怕为止。”那样的拥抱如此小心翼翼,捧着至上的珍宝般,就这样一直维持到他默默离开她的那一天。

  “不会不会,亚洲男人是含蓄,嘴上说不喜欢,实际心里也喜欢辣妹。”申雅莉学他的腔调扬扬眉,意味深长地笑着。

  其实,在圈里什么样的事几乎都看过听过了。男明星家里有一个,外面养两个,还被一个养,都不是什么新奇事。Dante在西方长大,年轻又风度翩翩,不过是和女伴寻欢作乐,这样的事其实司空见惯。可是,就是接受不了。因为他是和希城长得如此相似的人。一旦他不那么干净纯粹,就好像连带希城也一起被玷污了。她下意识看了一眼站在阳台上与柏川、浅辰聊天的Dante。他正借浅辰的火,为自己点了一支烟,自然地夹在手指间抽了一口,慵懒地吐出烟雾。

  当年她也曾觉得女人抽烟很帅气,想要去学,希城却以分手要挟制止了她。她愤怒地说你要抽烟我也不会管你,你为什么要管我。他说,我也不会学抽烟,因为男人的平均寿命本来就比女人短,如果我早早死了,没人能照顾你。

  现在再看看Dante。白皙而高挑的男人抽烟,总有一种难言的诱惑力,可经过这样的对比,他与希城差异的裂痕,被显微镜放大了的纹路般越来越明显,明显到催眠自己去无视都做不到。他比希城温柔,那份温柔却透露着过分成熟的自信。或者说,正因为自信,他才如此温柔。因为只要他愿意,任何女性都可以只是他的宠物。人对宠物总是格外温柔,只有面对真爱才会畏惧。他不是那个会因为亲吻喜欢的女生而担惊受怕的大孩子。

  Marco走近了一些,蓝眼睛看上去有几分多情:“原来如此。那我非常好奇,像申雅莉小姐这样的女性会喜欢不含蓄的西方男性吗?”

  申雅莉小心翼翼地后退一些,赔笑道:“这个问题我没考虑过。”

  他是情场老手,一眼看出她的警惕,拍拍她的肩放松地说:“别担心,我只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把你的脏手拿开!”

  随着这一声嚷嚷,整个聚会的人都如惊弓之鸟,纷纷转过头看着他们。一个身影冲过来,狠狠打开他的手,护在申雅莉面前:“这是我的女人,你再碰她试试看!”

  看见站在他们中间的李展松,申雅莉和Marco都呆住了。Marco是柏川的客人,也是Dante的顶头上司,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这样下去恐怕……

  她保持冷静,笑着给他们台阶下:“阿松,你误会了。克鲁兹先生只是在和我聊天……啊,你喝醉了,难怪说话这么傻气,快点,我带你出去透透气。不好意思,克鲁兹先生,李公子他年纪小,酒量不大行……”

  “我没喝醉!”李展松往前冲了一步,“让我教训他!”

  Marco举起手:“Wow,李先生,easy。”

  申雅莉拽住李展松的胳膊。他这才停了一下,看向她抓着自己的手。趁这个空隙,她拖着他往一个露天花圃走去。倒霉的是,白风杰和于若琪也在花圃里。李展松红红的眼睛瞥见白风杰,火气一下上来了:“雅莉姐,我就不相信你真是那么随便的人。”这里不光站了白风杰,甚至还能看见阳台上的Dante等人。看来李展松是存心想让她丢大脸了。

  “阿松,别说了,你醒醒酒。”

  夜深了,千万盏灯火在漆黑里无声地闪烁。远处的立交桥与悬浮列车轨道是银丝线,在无数黑色怪兽般的大楼间重叠交错。他浅色的发梢被风吹乱,在星光下微微发亮,“你说,我喜欢你多少年了?在这些年里,你又换了多少个男人?”他指着大厅的方向,“你看看你找的都是些什么货色!现在连那个花到要死的老外也不拒绝!”

  申雅莉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些话,严厉道:“李展松,你再这样说下去我要生气了。”

  白风杰从于若琪身边走过来,声音也带着几分醉意:“‘李太子’,你说话请注意一点,什么叫‘什么货色’?”

  他话音刚落就吃了李展松一拳头,整个人摔倒在地上,撞坏了好几个花盆。李展松怒吼道:“你这货色就是最人渣的一个!”

  “阿松,你怎么动手打人!!”

  怎么又是这种情况?她慌乱地拉住李展松,但他力气太大,很快挣脱她,想要继续揍白风杰。她忍无可忍,扬手用力朝他的脸扇了过去!

  “啪——”耳光声响彻高空。

  树枝被风吹得颤抖。夜空被凝结成不会流动的庞大气层,又如静静燃烧的茫茫海面。

  他错愕地捂着脸。

  “清醒了吗?”她冷冷道。

  这一巴掌下手不轻,他的脸上很快浮起了一块红晕。可是,他的眼眶却比脸红得更快:“你心里清楚……我才是最喜欢你的人,只有我对你是真心的。”他抿着嘴唇,从发怒的雄狮变成了可怜的小兔子,“我天天到公司就是为了遇见你,每天都想给你打电话,但怕打扰你,只有一直等着。我改我们的剧本,像个白痴一样幻想你喜欢上我的样子……我哥们都说我已经因为你变成傻子了。为什么……你连对白风杰这种人渣都这样宽容,却对我这么狠?只是因为……我比你小吗?”

  她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表情,只是低头不说话。

  “你懂个屁!”白风杰发狂般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撞在了他身上,攥紧拳头就给了他脸上一击!

  “我和雅莉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起码我和她在一起过,你呢,你连她喜欢吃什么用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们!你他妈才是该滚蛋的那一个!”

  他一边吼着,一边又给了李展松一拳。李展松连擦脸的时间也没给自己,就再次愤怒地冲过去踹白风杰的肚子:“你懂,你懂就不会这样践踏她,为了钱跟那个什么于千金在一起!你就是个垃圾!”

  就像两座一夜间喷发的活火山撞在一起,两个人激怒后,每一次给对方的拳头都使了全身力气攻击出去,每一次出拳都有人摔倒在地。他们扭打在一起许久,才勉强被人们分开,鼻青脸肿地坐在一旁让人擦脸。申雅莉走到李展松身边,从他的晚礼服兜里抽出手帕,弯腰帮他擦嘴角的鲜血,却被他别扭地打开了手。他侧过头,挺拔的鼻梁上有一道细细的划痕,看上去很像摔了跤的小孩子。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是吗?我告诉你答案。”她轻轻叹了一声,“就是因为你是真心的。”

  他的眼中有水光闪烁,然后快速抬头看向她。

  “对不起。”她低声说道。

  闹剧过后,阳台上的浅辰和柏川离开了。一群美女蜂拥而上,把Dante包围。Dante对她们的态度十分得体,那样的教养,仿佛是经过维多利亚时期大英帝国熏陶而遗留下来的。刚才李展松和白风杰打成这样,他也只是投过来一个淡淡的目光,与她的视线有刹那的交集。原来,他看着她的眼神、打交道的方式,和对周围的女性们没什么不同。

  当年喜欢希城的女孩子也有很多,但无论是谁和他搭话,他都会第一时间说出有女友的事实,用冰山脸把对方吓跑。他们在一起的几年时间内,他与她连深吻的次数都很少,更不要说最终的关系。其实在这个时代,大学生同居是很常见的事,同寝室的女孩子们也毫不忌讳地讨论和男友的“性福生活”。听室友感慨“和最爱的男人做那种事,真是幸福死了”,她的好奇上升到了极点,和他独处时钻空子坐在他的腿上,抱着他的脖子就是一阵乱亲。他被她吻得昏了头,手开始往她的裙子里伸。可是,听见她说“想和你有进一步的关系”以后,他吓得推开她,被电打了一样躲到墙角,说你别过来,真的别过来。她追着他满屋子跑,他穿着棉拖鞋就跑了出去,始终没让她如愿。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同寝室的女孩子,她们都说你家希城长得那么帅,应该不会是那方面有问题吧。她还真的开始怀疑希城是某种功能障碍,所以从那以后再也不提了,以免伤了他的自尊。后来,同寝室的女孩意外怀上了男友的孩子,在男友的鼓动下去堕胎了,此后患上抑郁症而和男友分手,闹了几次自杀。到那时候,她才问了希城为什么不愿意和自己发生关系。他没好气地说,这么多年都忍了,你就忍不到结婚吗?怀孕了怎么办,你想辍学去生孩子吗?

  她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嘴硬着说,难道你就不想碰我吗?

  他说,你怎么这么好色,这样,你先忍忍,真忍不了了我们就先去领证,然后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也有人为我的清白负责。她说不出话,咬着嘴唇一头钻进他的怀里,再也不想出来了。

  在名利场中,有昂贵的衣服、豪华的跑车、大量的金钱。人们挤破头,只为走到食物链上层,不惜一切代价,愿做任何事。对男人而言,只要有了金钱,即便在严寒的隆冬,也可以买到春季的樱花和脱光的女人。相比下来,初恋如此隐忍心酸,磕磕碰碰,是那么的可贵,又是那么的不值。

  那个连拥抱都会让人心脏隐隐作痛的人,只不过是一条永不愈合的伤口,一个无法弥补的缺陷。

  试问,有谁愿意与一个缺陷相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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