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妖变（3）

一百年后，我看见了自己变成人的脸、耳廓、鼻子，还有薄薄的嘴唇。又过了一百年，我瞧见了分离出来的两只胳膊，流苏一般依靠在我的身体上。接下来还有光洁的脊背，柔软的小腹。越来越珍惜改变后的惊喜，也就越来越坚忍每一次的鳞片剥离之苦，并越来越淡定地面对月月的劫难和月月的享受，像嫦娥一般自若。

我一分一毫数着那些逐渐变迁而来的皮肤，我像人类的女人们一样，由衷喜欢上了照镜子。很美，美得令我自己的眼神都不敢靠太近。就算我还是将身体盘踞起来，依然很美。造物真是弄人，是否最渴望的，就是很难得到的那些东西？

记得那一年，我刚刚幻化成人行，狂喜地穿梭在池底，炫耀我灵活的双腿和俯视着的所有东西。真正懂得走路是件惬意的事情缘于看东西的视角，一千年前，我从来都是仰视着我妒忌的那个女人。从蛇的角度看人，往往只看到人的嘴唇。世间没有多少人知道嫦娥的嘴唇是什么形状的。或许，最初要幻化成人的本意就是想平视她面孔吧。怎么会呢？呵呵，太可笑的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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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一千年即将过去，我的身上就剩下脚心的两块鳞片了。很兴奋，站在池底的贝壳上，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双脚。五个小玉石似的脚指头是我的最爱，这是我变化成人最令我欣喜的地方。虽然走路没有爬行快，我还是喜欢走路的样子。一只脚和一只脚互换着前进，多么有创意的发明。当年，我在嫦娥身后爬行时，总在遐想两只脚向前迈动时的感觉。不知道她走得累不累，我却感觉每迈一步好沉重，像有东西牵绊似的。

揭下右脚心那块鳞片时，我已经不再对人类走路新奇，也不再数摸玉石似的脚指。我开始迫不及待地想再一次穿梭在人类的世界里，学习人类的一切，包括感受他们的智慧和文化，领略他们的生死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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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千年里，我虽然沉居湖底，还是会偶尔小小溜出去一会会。在玩的过程中，我发现那些随身的小法术并未随着我的外形改变而消失，有些小法术，反比以前更为灵便。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点石成金捻土成房，虽然这些云雨土石不过是一些障眼法。甚至，我还发现，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近距离“搬迁”自己居住的清池。

在这一千年里，我听闻了很多世间奇事，比方和我相似的白蛇素贞。也见惯了每个朝代的兴起与没落，比方唐宗宋祖，比方秦二世李后主。更听闻了世间人的痴情或者薄幸，比方祝英台，比方杜十娘。人类的故事常常牵动得我心隐隐作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他们短暂的一生里好像没有明白过生死只是一个轮回而已,他们的争斗与痴情永远不可能带给他们实在的意义.特别是那些幻想死后可以相聚相依的男女,那些可怜的以为生不能相守、死足以相聚的男女……

千年后，嫦娥还是嫦娥，吴刚还是吴刚。小青蛇也如玉兔一样，早就不见了，我给他设计了回家的去向。由小青蛇的家，我偶尔地想起了王母娘娘，没来由地恨她。王母和嫦娥一样，是不得人心的老太婆，留不住身边的妖奴，我偶尔也会恶毒地这么诅咒。可她们当我们这些妖是自己家的人么？尤其吴刚，可有半点地想起过我？

不想这么多了，一千年的时间，足够我把那份心痛裹得严严实实，藏在心之一隅。现在最期望的就是混迹在人群中，寻找人与人的甜蜜爱情，寻找那种即便别人负心于你，你依然死皮赖脸将别人放在心里的人。

情和爱是什么东西？人一旦被这样的东西沾染，会立刻变的愚笨不堪，以至于做出愚笨不堪的蠢事来，在为时不多的岁月里矫情地耗费着有限的生命。我已经看了一千年了，我的智慧足以给这些蠢男笨女指点迷津。按照人类的算法，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人世间的蠢笨男女们能演变出怎样的社会现状？我闭上眼想象着，无非是男人们为权利、为地盘，在装出的正义尊严下细致掩盖丑陋的影子；女人们在不断喊叫解放的同时，偷眼去看男人有没有注意自己的存在。千百年来，历史就这么过着，我也这么看着，如果历史还是这么过着，我想，我是该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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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来越明白嫦娥的淡漠，她是个有着智慧头脑的女人，我现在也是。只是我比她幸运，不需要经历所谓爱恋才明白。我根本没必要碰爱恋的字眼就看明白了。这么说来，我应该比她高级很多。盘踞在湖底，等我笑够了嫦娥比我稍逊一等的智慧后，决定再出去看看人世间有什么新鲜的事情。就在那个月圆之夜，我别离了眼中的月儿，带着左脚心那块尚未揭去的鳞片，急不可待地窜向有着很多人类的群居的地方，他们叫那些地方为街镇，再大一些的还叫做“城”，更有一些比我的清池还大的水域，叫做“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