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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给爷爷守灵时，姚瑶也陪在他身边，父亲嘱咐她，天冷不能老是哭。
父亲不让姚瑶哭，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凝神爷爷照片上的小药箱，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父亲告诉我，爷爷背着的那个小药箱，给他童年留下的烙印太深了。奶奶死时，父亲还不记事，儿时的记忆里，完全涂满了爷爷的身影和那个猪肝色的小药箱。那时候爷爷经常出诊，父亲跟三奶在家里玩。有一天，他突然提出要跟爷爷去，三奶怎么哄吓都不管用。父亲忘记那年他几岁了，只记得爷爷那个小药箱如果放在地上，背袢儿刚好超过他的肩膀头，他虽然背不起来，却可以使劲拎动它。那次是父亲头回陪爷爷出诊，是给一个三天两头挨批斗的老地主看病。老地主住在一个山洞里，父亲走进去觉得很恐怖，吓得哇的一声就哭了。从那次开始，父亲就不跟三奶在家里玩了，整天坠在爷爷屁股后头。三奶夸他懂事，说他知道照顾人了。
父亲说，他跟爷爷出诊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因为哪次都能带回来一大堆的零食。有些零食还是反季节的，比如，冬春两季常吃的红薯干，父亲却能在夏天拿出来跟小伙伴们炫耀。花生是姚村人根本不认识的东西，偶尔也能从他裤兜里抓出几个，作为奖励赏给小伙伴吃。多数情况下的斩获是糖块和白瓜仔儿，运气好的话，在爷爷给人针灸的当口，还能美美地吃到一块蛋糕。后来父亲上学了，跟爷爷出诊的时间大多都在夜里。这时的父子俩形成了难以想象的默契，只要听到有人叫门，俩人便不约而同地从被窝里坐起来，穿衣下地，爷爷去拿手电筒，父亲就背那个小药箱，甭管什么样的天气，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他去县卫校学习。
父亲跟母亲是在县卫校学习时谈的恋爱，快毕业的时候，母亲想找关系留城里。父亲做不了主，回来征求爷爷意见。爷爷对母亲挺客气，说考虑考虑再定，背后跟父亲拉下脸来：“把你送出去学习，是想让你离开老家吗？你知道你妈咋死的不？”父亲不知道奶奶是怎么死的，常听爷爷说，如果不是缺医少药，奶奶也死不了。至于爷爷送父亲出来学习是不是让他离开老家，父亲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爷爷再说。
天亮前最冷的那段时间，父亲靠住椅子打了个盹，也就眨巴眼的功夫，一个颜色明亮的梦境倏然出现在他眼前。父亲看见了爷爷。爷爷坐在一棵粗大的红果树下，仰起一个输液瓶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仿佛走了很远的路，既疲乏又口渴。父亲就喊，爸爸——爸爸——爷爷听见喊声，朝父亲招招手，让他到红果树下面来。父亲一个蹦高，到了那片明亮的太阳地里，爷爷却神秘地离开了那棵红果树，朝着前面的村庄走去了。父亲又喊，爸爸——等等我！爷爷扭过头边走边说，致远啊，回来吧，老家人都盼着你回来呢！爷爷的话随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梦境尽头一片褐色的区域里。父亲醒来之后心里空荡荡的，攥住爷爷冰冷僵硬的手又是好一阵痛哭。
姚瑶劝道：“爸，别哭……”
吃早饭时，蔡局长领两名属下进了当院。一行人天擦亮时就到了卫生院，开着两台车，一台是坐人的桑塔纳，另一台是拉着花圈的双排座。扛进当院的花圈一共六个，除了局机关的两个，还有四个是兄弟单位送来的。
蔡局长不认识父亲，进门见到我二叔，难免显出尴尬，说：“你们吃饭吧，我去看看老院长。”
蔡局长走进西厢房，拿起几张砸好的纸钱，我二叔说，蔡局这是要入乡随俗吗？蔡局长蹲下说，就算是吧，便剥开一张纸钱放进孝盆子里，点燃后，又两张、三张的往火里续。“姚院长，咱爷俩也算有缘那，你还记得不，前年夏天，你到我办公室打听老干部工资补贴的事？想起来我就惭愧，按说，那是由财政补贴的，可财政没有这笔预算，我就让你到卫生院来领。其实我知道，卫生院也没有这笔钱，他们连工资开着都费劲，哪有补贴老干部的钱呢！有的老干部为了那笔钱到处上访、告状，你怎么就不去上访啊？你要是上访了，我会挨县长一痛批、一顿骂，那样我心里还好受点呢！”
我二叔捅一下父亲的后腰，“傻愣着干啥，让你们局长哭丧，好意思？”父亲就上前拉住蔡局长胳膊，说：“蔡局长您别这样，蔡局长您别这样。”
蔡局长站起身，望着爷爷的遗像感叹，“姚院长身上的优点，现在不大好找了啊。”医政股长小孟提醒蔡局长，卫生院那头还有一大堆事呢。蔡局长就跟我二叔说：“辛苦你们一趟，到卫生院那边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