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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进院长室，一位中年男人在办公桌前沮丧地抬起头，问蔡局长，他就是姚致远吧？蔡局长点点头，对父亲说：“你的情况我了解了，虽然办了停薪留职，可你还是这个卫生院的职工。”一抬胳膊，指着办公桌前的中年男人，“他是你们刘院长，认识一下吧。”父亲不自然地伸过手去跟刘院长握了，随后，母亲和我二叔也跟他握了手。
院长室比较狭小，只有一张床和两个单人黑皮沙发能坐人。沙发很旧了，黑皮显露出模糊的灰白色，底座有些塌陷，屁股压下去，就像陷进坑里。毕竟是坐人的地方，还有人没地方坐，刘院长又从诊疗室搬来两把椅子。安顿好大家以后，蔡局长让刘院长汇报，“你必须跟老院长的家属说清楚，盐从哪咸，醋由哪酸，光我们知道不行。”刘院长本来坐下了，听了这话又站起来，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刚要张嘴，蔡局长说你就坐着说吧，于是他又坐下来，说：“昨天下午，我领人去西峪村打流感疫苗了，家里发生的事，也没亲眼看见。”
刘院长从烟灰缸里找出多半截烟，点着之后猛吸了几大口，“原计划去俩人，家里留下俩个值班的，可是西峪村路远，道还不大好走，我怕两个人半天打不完，再去又不值当，就决定四个医生全去。回来听药房调剂说，一个老头死卫生院了，老头家属还把药房玻璃给砸了。我问因为啥？她们说，那个老头可能要买速效救心丸，没带钱，就没先给他药，等想给药了，又来不及了。我问她们认不认识那老头，她们说不认识。我到当街问了几个村民，他们说是姚院长，我就傻眼了。年初我任职的时候，蔡局长就交代过，无论如何，也得把姚院长的补贴工资补发齐了。有一次姚院长从城里回来，我到他家告诉他，卫生院欠他的补贴工资，春节前一次性给他付清。除了这事，我还跟他说，我在药房看见了他的处方，这些处方都要认真统计，按比例给他开提成工资。他说他不要提成工资，他说他每月回来个一两次，主要是想老家人，给人看病，纯属搂草打兔子，当时我们俩还说一通玩笑呢。前两天职工会上，我还说，哪怕不发工资，不缴养老保险，也要把老院长的钱付清，现在人没了，给他多少钱也花不着了，我能不傻眼吗？早晨，我也想跟局长一起给老院长烧两张纸，真的没花着，就烧几张假的吧，可我又不敢面对他。”
刘院长停住话，父亲就说：“我们是医生，面对一个垂危的病人，非要强调现款吗？是救命要紧，还是收钱要紧？”
刘院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沓泛黄的处方，冲父亲苦笑着，“姚大夫你先看看这个。”父亲问这是啥，刘院长说：“是这样的，我年初接手时，发现有三万多的外欠款，都是老百姓欠的，却充当药品记在实物帐上，实际上我们可用的药品，折合零售价还不到三万，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你们可能也听说了，有的卫生院就是这么给拖垮的。我是院长，怎么说也得定个制度吧，所以我规定，过去赊出去的药品，能结多少算多少，从我当院长开始，谁赊出去的，谁往回要，要不回来，就从工资里扣。这是制度，订下就得执行。不过职工在操作上也不是不活份，有认识的病人，钱不够也赊，别耽误月末结账就行。姚院长买药没带钱，调剂不认识他就没赊，她们工资每月只开三、四百，万一赊出去结不了帐，是要从她们工资里扣的，能不谨慎吗！”
父亲马上回敬：“听你刘院长的意思，我爸他就该死是吗？”
刘院长说：“你别激动，我说的是实情，老院长在他一手创办的卫生院发生不幸，我不仅仅是惭愧，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呢。”父亲要说什么，刘院长摆手挡住了，“我知道你要谴责我，甚至骂我不人道，可我作为院长你得理解，不这么要求不行，别说我们卫生院是跟市场要效益，就算还像过去那样靠财政吃饭，也不能没有约束吧。毕竟是国家财产，谁也不敢大意。”
父亲低声说：“像我爸这样的人，在自己家里，连救命药都赊不出来，为啥呀？难道我们不认识的病人，就该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吗？”
刘院长说：“这个话题说起来就大了，不过就咱们单位来说，制度在那里搁着，谁也不能违抗，再者，我确实没在家，如果我在家，老院长的阳寿真该尽了，就是死在我怀里，也不许他倒在药房门口！”
刘院长悲痛的情绪很明显，掐掉那半截烟，又续上一棵点着自己闷头抽。
蔡局长见状，说：“到这来的，可都是你客人，怎么不知道给客人发烟呢！”
刘院长亮一下烟盒，说：“一块钱一包，有人抽吗？”
父亲不抽烟，我二叔抽，说我不嫌破，给我一根。我二叔的目的是想缓和一下紧张气氛，主动拿过一棵烟点着，抽了一口，说这烟不错谁抽？这么一问，蔡局长接过一根，医政股小孟，法监股小王也伸出手来了。
屋里很冷，暖气片烧得挺热乎，可门窗变形了，大缝小眼的留不住温度，母亲站起来到暖气片那里焐手。刘院长问她冷吧？母亲说真不暖和。刘院长显出无奈神情，“本来想把锅炉拆喽，搭几个火炉子对付，职工反对，不卫生是小事，给孩子接种疫苗，温度上不去，出现疫苗反应也不好。”
蔡局长说：“不烧锅炉还是不行。”
刘院长说：“烧锅炉开销太大，又不能不烧，没办法，供热只供早晚，夜里暖气片别冻崩就行了，今天是你们在这儿，搁往日，太阳一出来，火就压上了，哪有这么热呀！”
母亲揶揄道：“刘院长，你是不是害怕我跟你要赔偿啊？怎么老哭穷呢！”
刘院长说：“冬天虽说是医疗旺季，真赔钱！不过话说回来，你跟我要赔偿也要得上，谁让这事发生在老院长头上呢！”
父亲怎么也没想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地方，眼下连锅炉都快烧不起了。多少年前，为了改善工作环境，让老百姓住院屋里随时都有个热乎气，老家通车的第二年，爷爷从外县拉回来一个锅炉。那时候的锅炉是新鲜玩意，也是奢侈品，分布在乡下的卫生单位，姚村卫生院是最早用一个火炉烧暖两大排房子的卫生院。爷爷经常看着锅炉发感慨，那感慨是欣慰也是自豪，它镂刻在爷爷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想起这些，父亲的眼睛潮湿了，他不想让人看见，便站起来，说：“我去解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