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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母亲没住县城，她把我二叔和姚瑶分别放在单位和学校，就让陆叔叔直奔峰山镇，车开到半路又后悔了。她想，爷爷走了，诊所里还有老人的遗物没有收拾，她担心父亲粗心，处理不好爷爷留下的遗物。想到那些已成念想的东西，母亲觉得很对不住爷爷，许多地方她做得都不好。进城开业初期，爷爷一人在老家，让他自己伺候自己。接进城老人其实也是违心的。刚开始租的房子小，老少四口很不放便，爷爷就到临街的诊所去住。他说他一个人孤单惯了，也不爱看电视。后来买了楼房，又嫌爬楼梯累腿，半天空悬着睡不着觉，拒绝往楼上搬，坚持住临街的店铺。母亲以为只要老人高兴，愿意怎样就怎样吧。现在掉过头去想，这是多么草率的理由啊！人的大脑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只要按照某个思路固执地想下去，就有想下去的道理。母亲又想到她刚参加工作时，爷爷手把手交她打针输液..那时候的点点滴滴此时都涌到眼前，她就更不想原谅自己了。她捂着泪脸，有些失控地将头往座背上撞，陆叔叔劝了她也不听。等她回到矿上，饭也没顾上吃，就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替她给爷爷多烧些纸钱。
父亲问：“你不生我气了？”
母亲说：“废话，我哪有那么多气呀。”
父亲说：“我梦着爸爸好几次，哪次他都喊我。”
母亲问：“爸爸喊你干啥？”
父亲说：“让我回来上班呢。”
这是母亲没有料到的，就想，父亲的诊所过去有爷爷坐镇还算混得下去，现在老人走了，父亲缺了得力帮手，他是不是害怕了？母亲就将了父亲一军，“你就那点出息呀？人家都敢在市场上拼杀，你凭啥要当孬种？”
父亲说：“我这不是孬种，卫生院现在这样你也看见了，要是孬种还想回来吗？”
母亲给噎住了，大脑一时短路，长时间处于混沌状态，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就听父亲又说：“别的都小事，关键缺人才。”母亲马上有了反应，“你以为你是人才吗？你要真是个人才，就把诊所往大了开，开成一家私人医院！”
母亲说这话时，我大舅也在屋里，他阴阳怪气地说：“人这东西，宁扶竹竿不扶井绳，致远不提气，你扶不起来，让他收摊儿算了。”母亲说：“你说的轻巧，诊所开到现在容易吗？”我大舅说：“让他跟我干，好歹比当医生挣钱。”母亲说：“致远啥样人你不知道呀？想跟你干他早来了！”
父亲从老家回来的那天下雪了，走时雪花还没飘扬起来，只是可有可无地把清晨点缀得有些晦暗。三奶让他吃了早饭再走，三爷怕雪下大，进山的公路封死，下午的那趟班车不通，就没强留吃早饭。父亲跟两位老人说：“这些日子给您二老打搅得够呛，现在消停了，好好休息一下，有空我再回来看您二老。”三爷说：“咱是一家人，说那些扯淡话啥用！”两位老人往村外送父亲。送的时候，三奶嘱咐：“到家跟你媳妇说点软活话，往后混日子，不能动不动就发脾气。”三爷又嘱咐：“回来上班，你媳妇不同意就算了，别强扭着，生出事来可不好。”
父亲答应着，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就加快脚步。两位老人追不上，停住喊：“致远啊——往后没事别老回来，耽误生意不值当！”父亲停顿下来打个愣神，想起爷爷在世时，每月总要回老家一两次，自己呢几乎就没回来过。于是心下感到惭愧。可三爷三奶还在后面喊那句话，父亲受不了，就不管不顾地疯跑起来。跑过小桥，上了土公路，看见一辆“依维柯”正从对面胡同口缓缓驶出来。车门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裹着毛围脖的脑袋，尖着喉咙喊：走吗？父亲也不回话，猫头向前一个箭步蹿到车里。等他找到一个座位坐稳时，已经泪流满面，车窗外的老家，在泪水和抛洒起来的雪花中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那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停了，机关公务人员上街扫雪。说是扫雪，其实是铲雪，没过腿肚的雪是扫不动的。临街店铺的老板们，把联通大街的雪地铲出一条狭窄的小路。父亲和隔壁冷荤店的女老板也在铲雪。女老板一边铲一边问父亲，这些日子咋没见你出诊啊？父亲说下雪了不想出诊。女老板说，前些日子呢？前些日子干啥了？父亲说我回老家了，我有十年没回老家了。女老板显出愕然神情凑过来，盯着父亲胳膊上的黑纱，“咋，老爷子没了？”父亲点点头。女老板令人吃惊地兴奋起来，尽管说了一大堆的节哀话，仍然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欣喜表情。“找帮手不？要是找，我有一个，中西医都拿的起来。”
父亲没有表态。
女老板说：“实话跟你说吧，我想把我爸接城里来，你也知道，现在老百姓都学滑了，想赚他们点钱，比割他们肉还难呢。”
“我这庙太小了，养不活你爸。”
“庙大庙小的我倒不在乎，离我近就行。”
“你察看别的诊所吧，我这效益始终都不是太好。”
“我打听了两家私人医院，工资都不低，可他们定的任务忒高，我爸再有经验，也完不成啊。”
“你爸不是挺能挣钱的吗。”
“跟人家私人医院一比，我爸那点赚钱本事，简直就啥也不是了。”
父亲苦笑，告诉女老板考虑考虑再定。女老板高兴地跑回店铺，揪着一个装有烧鸡的食品袋跑出来，“别嫌不济，这可是活鸡熏的。”父亲推脱不过，只好接了。
我二叔这时扛把铁锹走过来。
女老板说：“你们哥俩聊吧，我忙我的去了。”
父亲对我二叔说：“你来的正好，帮我收拾一下我爸的遗物。”
父亲领着我二叔走进爷爷的诊室。诊室面积不大，有一张办公桌和一张床。父亲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纸箱子，让我二叔把桌子上的血压计听诊器以及抽屉里的一些书本放进纸箱里，他自己收拾床上的被褥。“我在老家那些天，连着梦见我爸好几次，哪次他都让我回去，你说我能回去吗？”
“老家的人还想方设法往城里跑呢。”
“我三叔也同意我回去，他说现在的卫生院，指望不上城里人了，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我爸岁数大了，考虑问题还是老脑筋。”
“我知道他们为啥让我回去。”
“我也知道，可你浑身是铁能碾几根钉？就你们那单位，还叫个单位吗！”
“所以他们才要我回去呢。”
“你不是我二大爷，他们那代人干出来的事，平凡也高尚，我们要是学他们，得让人笑掉大牙。”
“为啥？”
“现在是商品时代，人们看重的都是眼前利益，谁还谈什么崇高呀奉献呀，你弄那些不切实际的玩意，能不让人笑话嘛！”
我二叔说到这里莫名其妙地气愤了，手里的针灸包被他甩到纸箱里，撞上里面的血压计。针灸包的拉链崩开了，大小型号的银针纷纷蹦跳出来，有几根还弹到父亲脸上。父亲放下手里准备打捆的被子，猫下腰默默拾捡银针，捏起一根插进包囊，再捏另一根，捏着捏着，眼泪随之落下来。父亲不仅是睹物思人，他还想，这个棕色真皮针灸包比他的年龄都大，可它的存在意义真的会发生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