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事实上，母亲跟父亲的感情一直不错，俩人婚后也没发生过太大的摩擦，相互间免不掉绊两句嘴、说几句刻薄话，但在对方心里都不会存留太久。母亲改行是在一年夏天，那天我大舅跑到县城，让母亲别再开诊所，跟他回去开矿。细问才知道，他挖菜窖时挖出一堆青石头，懂行的人说那是铁矿石。
父亲没有开矿的打算，母亲也不允许他改行。她跟我大舅说：“你妹夫那人老实巴交的，也没啥胆子，让他跟他爸当医生，我跟你开矿去。”母亲跟父亲解释，说你当个工头也不是不行，关键是我们辛辛苦苦所学的专业，死活得有个人守着。
母亲改行以后脾气明显渐长，她会因为不顺心的事回家找茬训斥父亲。父亲遇到这种情况一律选择忍耐，母亲让他干啥就干啥，不让他说的就不说，显得极不男人。别人都说父亲怕老婆，就像老鼠见了猫，在我看来并非如此，反倒觉得他最懂感情。父亲曾形象地跟我比喻，感情这东西其实就是一堆干木耳，不放到理解和尊重的白水里浸泡是不行的。不过，母亲跟父亲发完脾气有时也后悔，问父亲，她那样算不算更年期提前。父亲说才多大呀就更年期？然后给她剖析爱发火的原因，说你在矿上当领导，平时对手下人耍横耍惯了，这习惯不自觉地就带回家里了。“矿上那么大个摊子，顺心不顺心的事都能碰上，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不能说的，你上哪儿说去？我可不就成了你的出气筒嘛，放心吧，这不是更年期提前。”母亲问你恨我吗？父亲说不恨！母亲听了心里美滋滋的。美归美，回到家该发脾气照样发，父亲该忍耐还要忍耐。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母亲心情始终烦乱，吃不好睡不安。她想父亲回单位上班虽说不是多要命的事，给她的感觉还是有些蠢。她始终认为，这种蠢是带有遗传基因的，跟刚刚去世的爷爷分毫不差。母亲想过试图阻止父亲回去，可阻止他的理由呢？母亲不是耍混的人，她也没想过耍混。父亲跟她说了，是爷爷托梦让他回去的。如果耍混，让九泉之下的老人怎么看她？活着没孝敬好他，死了还能不满足他吗！就算父亲耍花招把爷爷抬出来蒙人，母亲也得当成真的对待。可是就这么回去上班，母亲实在觉得很没面子，于是萌生了一个新想法。这个新想法，让他在慢慢等待雪化的日子里，每天都要朝城里的方向瞭望一阵。看树挂还有多少，阳坡的雪化完了没有，还专门跑到养路队打听路况，问啥时候通车，给人的感觉即兴奋又焦灼。终于等到通车，母亲从矿上回来了，到家看见父亲却生出满腹的怨气，就像从水池里往外掏脏水，一瓢接一瓢地泼向父亲：
“……让你自己说说，现在回去上班算咋回事？爸爸恋着老家、想着单位我能理解，他这辈子，就没给自己活过一天，你算个啥？想当大尾巴草鸡呀？我就不信，你回去了，能给单位下出金蛋来！”
以前这种情况父亲是不还嘴的，这次他心下的确纠结了，觉得即使跟母亲吵起来，也得把肚子里的话倒给她。于是说：
“你说我当大尾巴草鸡，那就算是吧，反正我觉得，卫生院是你和我的老家，我们吃饭的本事，又是那里给的，现在它要断气了，能见死不救吗？”
又说：
“咱们现在不缺钱，又住着楼房，孩子念书的学校也是最好的，我们还有啥不知足的呢？你嫁给我，也就是嫁给了姚村，将来咱俩都没了，骨灰也要运回姚村，跟爸爸埋在一起呀！”
父亲的话母亲是认真听的，听到最后，心里难受了，直视父亲半晌，终于抱住沙发的靠枕低声哭了。哭完，就把那天萌生的新想法告诉了父亲，只是告诉的口吻有点像撒气。
她说：“这样吧，你回去上班我不拦，但要有个头衔，必须挂个院长职务。”
父亲有些不解，问为啥。
母亲说：“你在城里干好好的，就这么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窝囊呢。”
父亲说：“院长那职务不是钥匙链儿，你说挂就挂，想摘就摘。”
母亲说：“你这么一张白纸地回去，灰溜溜的，我丢不起那人！”
父亲觉得母亲很可笑，便说：“好吧，只要你能弄到院长那顶乌纱帽，我就戴上它回去上班，你以为你是组织部长啊！”
母亲哼了一声，便拨通了我二叔的电话，让他马上来家里，有事跟他商量。我二叔很快就到了。母亲开门见山，问他卫生院院长怎么提拔。
“当然得德才兼备了，怎么着，嫂子这是要给谁跑官呢？”
“你觉得你哥咋样？”
我二叔打个愣神，想起收拾爷爷遗物时，父亲与他的交谈，便一改刚才的戏闹神态，说：“如果在我们教育局，我会努力举荐，可我哥他归卫生局管呀。”
“甭管他归哪儿管，当弟弟的也不能不帮吧。”
“卫生局我熟人不少，能说上话，至于上边，兄弟面窄。”
“上面估计我哥能帮上忙。”
父亲一旁急了，说：“你们这么做，对得起刘院长吗？”
我二叔说：“刘院长肯定没戏了，我二大爷那是多大的事啊，报社记者都来了。”
母亲说：“放我哥头上，他敢一把火烧了卫生院。”
父亲小声说：“你哥他也算人？”
母亲不爱听，说：“别没良心，靠你开诊所，八辈子也住不上楼房。”
父亲问：“你真去求他？”
母亲说：“他是人大代表，哪个衙门都能进！”
我二叔恭维母亲，说：“嫂子见得多，懂得游戏规则。”
父亲吃惊地冲母亲瞪大眼睛，说：“你想给我买官？爸爸要活着，他敢打死我！”
母亲坦然地说：“放心吧，爸爸要知道你买官是为咱老家，他也会支持我。”
父亲咂着嘴巴总觉得不对劲，母亲就宽慰他，“有啥想不通的？掌握了权利，就能把好的想法变成现实，再说，你个四十好几的人，回去当个普通医生，不觉得脸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