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顾并没把买炭这事看得有多难，他记得，日杂商店就有卖的。
城里最大的一家日杂商店在城南汽车站西侧，东侧是县医院。老顾本想先到县医院看岳父，然后再去日杂商店买炭的。可他从单位回来的路上，心里忽然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焦虑感，就像暴雨天在站点等一辆不知是否发出的公交车。买炭毕竟不是等车，他有百分百的主动权，先到日杂商店去。这时老顾已经预感到什么，虽说冥冥之中的东西不可仰仗，却也不能漠视，因此一路上显得忧心忡忡。半个钟头之后，老顾的担心得到验证，只是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日杂商店的老板是个鼻梁上爬满蝴蝶斑的女人，她告诉老顾本店有炭，但不外卖。老顾说，有买卖不做，跟我有仇，还是跟钱有仇？蝴蝶斑扭捏做作，回答说，是这样的，刚才有个老板打电话过来，我店里的木炭他全包了。老顾说，我就买一袋，一袋超不过五十斤吧。蝴蝶斑说，多少斤也不卖，人家都把定金交了，我不能不讲信誉。老顾斟酌道，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那老板的电话给我，我跟他商量商量，能不能匀我一袋。蝴蝶斑显出吃惊神情，目光扫视几个员工，夸张地提高了声调，说，这个我可答应不了您，我们都是文明人，应该知道，电话号码属于个人隐私，在本人不允许的情况下，敢给您电话号码吗？
老顾想请蝴蝶斑代他与那老板沟通，话没出口，蝴蝶斑先问他，说您是院长吧？老顾说是啊。蝴蝶斑说姓顾？老顾说你认识我？蝴蝶斑没再言语，转身离开柜台，掀开一张脏兮兮的棉门帘，走了进去。老顾还以为她进屋里，是帮他联系那个老板去了，等了足有五分钟，也不见她露面，就让员工喊她。员工说她出去了。老顾手指棉门帘强调，她刚进去的，在那屋呢。员工说，那是后门，是去后院的。老顾也不避嫌了，闯进柜台里面，挑起棉门帘，果然是个通道，由此往外走，一个宽敞冷寂的院落鸦雀无声。一个员工紧跟过来，让老顾不要进后院，说里头有三条大狼狗没套链子，危险。
老顾重新站到柜台外面的时候感到很无助，他跟几个员工讲他为什么来买炭。老顾讲得比较投入，把孙二娘上吊寻死的经过，就像讲故事似的讲给几个员工听。只是改换了故事里面的人物，孙二娘变成了他母亲（老顾双亲早已去世），孙庆生成了村主任。老顾这样做的确有他的考虑。他想他是院长，员工们如果知道单位欠着孙二娘的遗属费，心里会怎样评价他呢？老顾可以承受各种各样的谴责，却不爱听“不懂管理，经营不善”这样的话，哪怕给对方留下这样的一丝印象，他都会觉得很委屈。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得到员工们的同情，然后把炭买走。反正故事是刚发生的，没掺一点假，人物放在谁头上也能说明问题。老顾给几个员工讲完，又发一顿感慨，说，我妈都七十多岁了，拉扯我们好几个，一辈子吃苦受罪，啥福也没享着，让你们说说，我们做儿女的不在家，当村主任的该不该帮帮她？员工们说，现在这当官的，就知道往自己家里捞好处，不管村民死活。老顾说，其实就一车破木头，搁他村主任头上算个啥？老顾忽然间就说不下去了。他想到老魏了。他想老魏就是村主任，这样毫无根据地满嘴跑火车，岂不是侮辱了老魏的人格吗？老顾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太荒唐，心说睁着眼睛说瞎话，成心往老魏脸上扣屎盆子，还是人吗你？老顾没有别的选择，说出的话更改不了了，心里感到一阵难受，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起来。几个员工以为他在咽泪水，就都受了感染，七嘴八舌地给老顾出主意，让他到大市场看看，说大市场二楼有个温州人开的日杂店，规模也不小，估计有炭。老顾试探着问，你们卖给我一袋不行吗？员工们说，您没来时老板就通知了，我们要是卖给您，饭碗非砸了不可。老顾不再给员工们出难题了，好在还有温州人开的日杂店。能得到这个消息也不错，因为这里买不到炭，老顾真不知道该去哪儿买了。员工们让他少走不少的瞎道，连声谢谢谢谢。走出门，突然又折返回来，说，温州人那里要是没炭，哪儿还有卖的？几个员工议论一会，看神态有些爱莫能助，摇头表示城里恐怕没有卖炭的地方了。转身欲走，一个员工提醒他，实在买不着，就去火锅城，要不就找那些卖烧烤的，哪儿还匀不来一袋炭呐？！这个员工的话说得不仅轻巧，老顾还听出对他的嗔怨，好像他这个大男人多愚钝似的。老顾拍了一下的脑门，说，我真笨，这招儿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找到温州人开的日杂店，老顾没一句废话，上来就问老板有木炭没有。老板操着家乡口音告诉，没有。老顾问得直截了当，老板回答得也没丝毫回旋余地。老顾不免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能婉转一点呢？比如先跟老板聊聊其它商品，说说市场行情，等到买卖之间拉近感情距离再转到炭上来，岂不更好。现在怎么办？马上离开，等于两手空空，否则会有意外发生吗？老顾不想马上离开，两眼直勾勾地盯视老板，神态颇严肃。
老板说，我又不是美眉，这么盯我干什么？
老顾说，我就不信，你这店铺这么大，怎么会没有木炭？
老板说，我有买卖会不做？你又不是打劫我。
老顾说，我出高价，就买一袋。
老板很坦诚，说不是价格的事，两年前也经营过木炭，后来就经营不下去了。
老顾颇为懂行地问，不好卖，还是货源跟不上？
老板说，我是外地人，在你们这里做生意得听话，不听话店铺就要挨洗。其实，我以经营我们地方小百为主，卖你们当地的木炭，也赚不了多少钱，找那麻烦干什么呀？
老顾只想买炭，于此无关的事他没兴趣听。这里没炭就去火锅城，火锅城要是没有，就等着晚上卖烧烤的，用那个员工的话说，偌大个县城，哪儿还匀不来一袋木炭呢！老顾是赌气这么想，给自己越来越窄的退路找台阶。跟温州老板告别时，无奈地讲一下他为什么买炭。这次只讲个故事大纲，因为他知道，即使把整个故事细致地重复一遍也白搭。温州人没有木炭。
温州人没有木炭却有同情心，他被老顾的故事大纲感动了，夸老顾是大孝子。说冲这个我告诉你，你去汽车站，汽车站旁边有一家大型日杂商店，他们那里肯定有木炭。老顾刚从那里出来，但他没跟温州人说，却问那家日杂商店叫什么名字。温州老板鄙夷的神态说，我不知道他们的牌子，全城的整个木炭市场，都让他们一家垄断了，他们还用牌子吗？想买炭，去车站，他们那里的木炭最黑了。
温州人话里有话，老顾装作没听出来，慢慢地走下楼，心里其实也记恨着蝴蝶斑，觉得那个女人太不近人情，有她那样做生意的吗？买卖不成仁义在，话说到半截人溜了，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