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来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梦中不再有欺骗和痛苦，不再有焦灼和不安，世界一片沉静，再一次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忙起身来，屋子里一个丫头正打盹儿，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妇人歪靠在前头炕上正睡觉。
她低头看看身上，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窗外成群的鸟儿正在嬉戏，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想坐起来，却觉又渴又饿，浑身无力，只能轻轻地唤了一声：“水。”
打盹儿的丫头听到了，睁开眼睛来看，见是她说话，喜极而泣，忙过去倒了水给她喝。
好像甘泉一般，她迫不及待将那茶喝下去，呛了两口，那丫头一面帮着排背，一面忙轻声唤躺在对面炕上的老妇人。
老妇人醒来，不住擦眼泪，口中只说菩萨保佑。
得知她醒了，陆陆续续进来不少人，只是，他呢？
好容易等众人都走了，她才悄悄拉住那个小丫头问：“请问，昨天晚上救我的那个人呢？”
那小丫头听了，便挠挠头问：“姑娘说的可是在城外逼走采花贼的那位军爷？”
他是军人！可是，他怎么都不和自己说话？难道是自己变了一个模样，他认不出自己了么？
她轻轻闭上眼睛，忍不住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有人见过他！太好了，这就说明自己不是在发梦！忙又睁开眼，小声问：“你能让我见见他吗？”
那小丫头忙摇头道：“姑娘别记挂了，那位军爷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她失落至极，但转念一想，他还活着不是吗？便又忙着说：“他们有好多人，应该不难打听，能不能托人出去问一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便扑哧一声笑了，才说：“姑娘你当还是昨晚的事情么？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我听老爷说，那些军爷像是戍边的兵士，擅离职守都是死罪，只怕有事出来也早都回去了！耽搁不了那么长时间的！”
三天三夜？她竟然睡了三天三夜！难怪又渴又饿。
喝下半碗粥，方才还觉着好些了，可是却又忍不住开始发愁，这是什么时代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难道和他匆匆见上一面就这么再一次永别了么？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EMS，更不可能有人肉搜索，偌大的中国，漫长的边境线，上哪儿找他去！更何况，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心里虽着急，但也知道不管想做什么，都得先养好身体，知道他还活着，让她也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只要大家都活着，总一天能碰到不是么？她只专心保养，那老夫妇二人日日请医帮她调治，日渐好了，方能起床，就迫不及待走到门口。
一打开门，便惊得目瞪口呆。
这小园子很大，只怕栽种着成千上万株桃树，四周围一片粉白，清风徐徐而来便能卷起成千上万的花瓣，洋洋洒洒漫天飞起，厚厚地落了一地，一条石子儿小径幽幽地将没入花海之中，几个穿着粉蓝色袄子的小丫头正拿着扫帚在里头嬉笑追闹，一面清扫着这些花瓣。
好一幅秀丽壮美的山水田园图！这种美超越了一切的语言。
这样的时代未必没有好处。
天空因为没有污染而显得特别蓝，土地因为没有炒作而显得特别充足，空气因为没有烟尘而显得特别清新，忍不住走上小径，四处游走一番。
置身其中，只觉觉得心情舒畅，默默地又想起他，只觉扯着心口发疼，难道他们之间的缘分不过如此擦肩而过吗？不由站在树下颦眉忧虑起来。
下一次再见，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她还能再见到他么？
却说他那日晚间送走了她，心里着实后悔没有留下姓名，但又因小石头说得那样壮怀激烈，自己也不好计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离开。
他是京城人士，却在外地服役。
这趟回家是奔丧，老族长与世长辞，前方战事告急，但他必须回来。
像他这样父母早亡，家中没有任何兄弟姊妹的人，原是没有什么丧好奔的，况且自己现任山西沂州指挥使，瓦剌屡屡挑衅来犯，一日离不得，只是这乔家族长过世了，若不是托赖这位耿直不阿的老族长主持公道，他一个年幼的蓬头稚子任何能够保住父亲的一间祖屋，几亩薄田？只怕早被人盘剥算计了去，也是这位老族长亲自送他参军的，对于他来说，那是再生父母。
于是一听闻老族长的死讯，他便亲自跑到几百里外的西翼军部告了半月的假，回来奔丧。
十六岁便入军中，从兵卒做起，如今已成了手握上千人兵权的指挥使，可不过是小小的六品官儿，还是他用命换回来的，多年行军打仗，他早习惯了孑然一身，从未有过什么牵挂，可是这几日，心里头老是怪怪的，总有一抹淡雅的桃花在眼前晃动，站在桃树下，摊开手掌，便有一片花瓣儿落在他手心里，他沉默着，胸口阵阵发烫，那天她走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胸口的衣裳湿透了一大片，只如同烙印一般让他身体灼热，紧紧握住那花瓣，将手翻过来，那个小小的牙印还在，让他失神，这也是生平第一次，他不希望身上的伤口愈合。
看得有些出神，眼前是粉色的花瓣，心里却是她的模样。
她还好么？有没有人保护她？
果然如小石头所说，她真的看上自己了么？
她怎么可能看上自己！他又高大粗壮，又不解风情，既没有钱财，又没有权势，那样的姑娘，定然有很多人争着提亲吧？
可是她若不是看上了自己，如何对他那般依赖？她不问他是谁，上来就抚摸他的脸，便是青楼女子也不会如此放肆的，可是，他却怎么看着都心疼，丝毫不觉得她轻浮。
小石头看他脸上阴晴不定，便站在他身后，长吁短叹。
他转身笑道：“你叹什么气！”
小石头想了一想，便笑道：“爷，你说我这张臭嘴，要不是我多话，哎！”说着便拍了一下大腿，又道“我去帮你打听打听那个柳姑娘家住何处吧！咱们也别这里想来想去的，我瞧着你对她有意，她对你有情的，就写个帖子，请了官媒说亲去！管保必成了！你瞧瞧自己被那姑娘迷得晕头转向的，正应了那句话了！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小石头不屑地摇手道：“你好歹也是正经封赏过的朝廷六品官员！如何这样自轻自贱？”
“没听过么？进了京城才知道天有多大，这城里到处是王孙贵族，一品大员，我这六品官，算什么！”他说的是实话。
小石头挤挤眼睛，才又道：“再说了，倘或她家人不答应的话，咱们就动手去抢！你瞧瞧，连那么几个瘪三都挡不住，她家下人能有多厉害？”
这话惹得他笑出来，摇头道：“咱们又不是土匪！先前不是你也说那些掳走姑娘的人都是龟孙子么！怎么现如今又要我学他们！”
小石头哼了一声，才道：“我不过开个玩笑，爷不要不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都是铁打的汉子！不是都说，美女爱英雄么？那些小白脸谁又有爷这样的气势？
他听了，心下一动，他未娶，她未嫁，提亲正是最好的法子！掩不住嘴角的笑，便只问道：“你如何知道那姑娘姓柳？”
小石头便耸耸肩，笑道：“我瞧见他们家的家仆提着上面写着‘柳’字的灯笼！”
果真是个机灵鬼。
想到只有三日自己便要离京，时间不多，便是真要提亲，也得赶着马上办了，他便走入家中，想到小石头虽然机灵，但空口无凭，他也未曾细细打量过那个姑娘，让他如何寻找？
于是轻轻展开宣纸，将自己脑海中的影像一笔笔画下来，不过寥寥数笔，她的模样便跃然于纸上，眉目含情，栩栩如生，便是他自己也看得出了神。
小石头见了，将手中的苹果塞在口中，忙过来要取画，他轻声道：“等一等。”
洗净那只笔，蘸了朱砂，小心翼翼地在额头上点下几笔，一朵桃花便在她额上绽放，他纵有这样的笔墨描绘她额头的花，却始终觉得既呆板又生硬，全无一点儿轻盈优雅可言。
小石头仍旧表示满意，啧啧了两声，揣着那张画便出门去了。
他环顾着屋里那些老旧的家俱，又想到自己回到家中冷冷清清，如果她能在这里等他，那是多好的事！
那些家俱也该换换了！还有那些床幔床帐子，碗筷也该添置些，他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进门，她便扑入他怀中，正如那晚上那样，想得自己抿嘴笑了一笑，又皱眉想，她那么娇弱，那么爱哭，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吗？带她一同去的话，又兵荒马乱的，太危险！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想了很多，但只没想到，只是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小石头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