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永远无法体会那种仅有灯火的夜晚，安宁又干净，不会做针线也不爱聊天的韵怡基本上是无事可做。
听起来也许可怜可叹，但真置身其中，平静与幸福不言而喻，能够这样清清静静地想念一个人，静静地凝视一个方向，将那些和他有关的记忆一遍遍来回播放，没有人打扰，便是连风儿经过都是轻轻悄悄的，这是属于她的时间，真好，在现代生活中，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时代的女人是幸运的，能够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毫无保留，全身心地爱一个男人。
这时代的女人又是不幸的，躲在深闺，只如井底之蛙，再爱一个男人，也只能依附着他生活，没有自我，奴性深入骨髓。
管它呢！
她用力甩甩自己的头，所有的郁闷和残思都该扔到九霄云外去，有他，就够了。
春天将尽，整片的桃林都之剩下几朵残红，星星点点散布枝头，绿叶开始萌发，欣欣向荣。
韵怡慢慢地穿行在桃林中的石子儿小路上，心中想着刚才乔志远的话，一抬头，远远便瞧见柳墨和熏兰站在门口远眺。
幸亏他没有过来。
她长舒了一口，走到二老面前，轻唤爹娘。
熏兰笑着应了，柳墨只是沉重地点点头，才道：“言儿，你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柳墨很少到桃林中来，这好似是第一次，一脸严肃的神情。
韵怡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她面色如常，只轻轻笑了笑道：“进去吧！”
屋子里只点着两盏油灯，透过粉红色的灯罩，晕染得整个屋子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柔美，熏兰忙问清雅：“怎么不燃熏香？”
清雅回头看看韵怡，只轻声回道：“我给忘了。”
这个丫头真是善解人意，熏兰常说，姑娘家要香喷喷，干干净净的才好，可是韵怡不喜欢那种刻意的香味，以往都是等熏兰要过来之前的一刻钟才燃起来，今天来早了，定然是还来不及点燃。
熏兰摇摇头，只道：“燃着就出去吧！”
清雅忙着把香燃了，放在小小的攒丝青铜鼎内，摆在桌上，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一直坐在上座的柳墨见清雅走了，才上前小声道：“你娘说，乔志远应了我说的事，可是真的。”
她点点头，只道：“是，那天在这屋里说的，我也听到了。”
沉吟了一会儿之后，柳墨回头看着桌上香鼎中袅袅升起的烟，只沉沉地看着她。
看来，还是那天她画蛇添足惹出的事情！韵怡心中闷了一下，难道他要说乔志远在她屋里做了什么？想到这里，涨红了一张脸，只抬头看着柳墨，声如蚊蝇：“记得。”
“爹对不起你。”他长叹一声，苦笑道：“孩子，我也年轻过，完全可以理解你和他之间的感情，我也不怀疑他对你的真心。”
话中有话，却好似张开口说难于上青天。
韵怡只以为他会质问自己和乔志远有没有苟且之事，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说，其实这也是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
柳墨并不讨厌乔志远，甚至很欣赏他，可是却就是不同意自己和他的婚事，还一个劲儿地逼他在事业和她之间选择，加上无论说话还是行事总透露着神秘，韵怡可以肯定，柳墨心里藏着一个秘密。
他顿了半天，终于摇摇头，站起来只道：“早些睡吧！爹先走了。”
兴冲冲过来，恐怕不止为了说这两句话吧！
韵怡忙起身，熏兰也跟着出去，柳墨却始终没有回头，只一路往前走。
熏兰回头向韵怡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自己忙跟着上去。
柳墨心情无比沉重，双腿却如同生风一般，直走得后头的熏兰气喘吁吁，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住脚步，看着眼前的桃树，有他这歇息，熏兰才得以赶上他，只轻声道：“老爷也是七十岁的人了，怎的走那么快！仔细摔倒了！”
他只见熏兰走得满脸通红，便才又叹了一声。
此刻的柳墨像一只胀满了蹴鞠，每想一下，就狠狠地撞击一次，就弹得越高，他越想控制自己，就越是撞得厉害，尽管他知道，只要放了里头的气，就会彻底解脱，可是他看到那圆润饱满的人生，就怎么也不忍心自己将它摧毁。
不能解释，不能撕毁，就只能隐忍。
那些回忆几乎每个夜晚都在他脑海中翻滚，如同一根根利刃钢针将他无情地刺伤。
世事永远不可能重来一次，痛苦永远都会继续，他永远也不能得到原谅，永远也无法自我救赎，这种痛苦，如同下了十八层地狱。
熏兰怔怔地看着丈夫，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单纯的她想了又想，恨不得将自己的嘴堵上，只认为是自己说了在言儿屋里看到乔志远的事情让丈夫如此生气，他一向待言儿如珠如宝，听了这个自然心里难受。
许是乔志远今儿个回来了，却对那天的事情绝口不提，丈夫恼恨呢。
她忙轻抚丈夫的后背，小声道：“相公可是担心乔志远反口复舌骗了言儿？”
一个人痛苦也就罢了，无谓再拖上一个人，柳墨回头看着两鬓斑白的妻子，想她十四岁就嫁给自己，辛苦操持家务，为自己生了三子一女，从未对他红过脸，从未对他说过不，他只有些难受，她就如此惊惶，顿时又羞有愧，不善说谎的他不知道该编出什么样的理由来骗妻子，便只有摇摇头。
熏兰忙又道：“相公不要生气，我是没跟你商量就应了他，若真辞了锦衣卫的差事就让他和言儿定亲。”
“不要着急，夫人，我不为这个生气，这个本就是我的意思。”柳墨挤出一丝微笑安慰妻子：“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对不起言儿，只因为我不喜欢就差点儿断送了她和乔志远的大好姻缘！幸亏乔志远选择了言儿，否则的话。”
说到这里，急忙打住。
熏兰皱着眉头看向丈夫，问道：“否则什么？”
柳墨忙岔开话题，轻声道：“夜深了，风凉，仔细生了病，回屋去吧！”
丈夫行事越来越奇怪，熏兰心中质疑，这五十年来，她是头一次质疑他。
但眼见他什么都不想说，便也就不再追问。
韵怡看着双亲在桃林中说话，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也看不到表情，有些着急，清雅往她身上批了一件衣裳，只轻声道：“天凉了，回屋吧，姑娘。”
韵怡忧心忡忡坐在灯下，柳墨的欲言又止让她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有个阴影在心头徘徊不去。
清雅帮她铺好床褥，轻声笑道：“姑娘，我没念过什么书，但听过人家说好事多磨。”
话虽不多，但却能温暖人心，韵怡有些感激地看着清雅，轻笑道：“谢谢你，清雅。”
清雅摇摇头，替她解开头上的发髻。
乔志远回到屋里，文夕已经走了，他刚坐下就瞧见小石头飞奔进来，刚一坐下来就对他伸出手来道：“爷，借我十两银子。”
他忍不住笑了，只道：“不是说昨儿个才把你们的月银都发了么？你怎么今天就问我借钱？”
他擦了擦鼻子，耸耸肩道：“我的银子昨儿个存到钱庄里头去了，今儿个那个臭小子就跟我要钱！”
他又跟人家借钱，这个家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己个儿有钱了都存起来，能吃别人的就吃别人的，能不买东西就不买东西，实在要花钱了就跟别人借，只有在有“横财”的时候，才会把钱还给人家。
所谓“横财”就是赏赐、红包。方
乔志远笑了笑，将钱袋拿出来放在桌上，轻声道：“自己拿！”
小石头嘿嘿一笑，打开袋子，当着乔志远的面拿出是十一两银子掂了掂，又涎着脸笑道：“再借我一两吧！这两天总让我到南苑去，也不知道做什么，中午连饭都不送，我得买些吃的揣着。”
这个小子，平日里做事挺汉子的，就是在这银子上过不去。
小石头将银子揣在怀中，将钱袋放回他面前，笑道：“朱宇这个笨蛋！十两银子，都能在乔家村买一个小宅子了！他竟然要拿去给相好的姑娘买一对玉石耳环，这不是有病么？那个女人把一间宅子戴在身上，敢不敢出门？”
乔志远忍不住笑了一声，才道：“就你话多！”
“对了！”小石头笑嘻嘻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没有给柳姑娘送过什么东西？”
乔志远愣了一下，定情信物？他想了想，只道：“我送过她一只蝴蝶步摇。”
“那是你送的么？是你还的！”小石头大笑道：“那些珠子还是她的，你捡到的。不是我说你，爷也忒小气了些，朱宇只有这丁点儿钱也想给心上人买个耳环，你现在也算是有钱人了，竟然什么都不买！”
他失神了一会儿，接着傻笑，不是他不想送，只是觉得，他能想到的，没有什么配得上她。
也许，是该好好想一想。
郑忠往外头跑进来，见了乔志远便垂手而立，只是抬眼对小石头使了个眼色。
小石头一下子站起来拍着桌子对乔志远大声道：“爷！大新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