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怡正吃一口茄鲞，猛地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咳了起来。
如今她和志远的事情已经够反烦了，这亲家太太是存心要让事情更加复杂。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清雅见了，忙上前来递过帕子，轻轻地帮她拍着后背，又给她倒了一碗茶来。
张夫人笑道：“小女孩儿家听到说自己的婚事，害羞了。”
柳夫人笑了笑，只道：“这孩子从小和我在这山野长大，不懂什么礼数，没有那个福气，不过正经找个人家过日子便是了。”
两人寒暄客套间，那菱姑娘面不改色，举止舒徐，落落大方，轻轻悄悄地吃着桌上的东西。
熏兰看张菱虽然长相不出色，但举止温柔，持重寡言，心里的遗憾多少减轻了不少，只是想到自己的长子才貌双全，如今妻子却其貌不扬，仍旧有些不过，那张夫人是何等人物，早看出她的心思，便笑着对张菱道：“丫头，今儿个都是自己人，你为柳夫人和姑娘弹奏一曲如何？”
张菱微微颔首，慢慢站起来，款款走向中央，向熏兰道了万福，柔声道：“不知可否借贵府琴一用？”
熏兰点头笑命身后下人将自己屋里古筝抬来。
只见张菱芊芊十指盘旋其上，转眼间一曲《高山流水》便轻盈响起。
韵怡轻轻闭上眼睛去听，声音果然浑厚有力，弹得是其中《高山》一曲，自己年幼时曾学过几年古筝，后来母亲方心担心她要去年艺校，坚持让她放弃。
想到这里，往事历历在目，痛得她忍不住紧皱双眉，是啊，为了母亲方心，她放弃了的，不止是古筝。
一曲罢，她已是忍不住红了眼圈，所幸的是无人注意，自己悄悄将眼泪咽回去。
张菱并不抬眼看任何人，只彬彬有礼地回座。
熏兰轻拍着手笑道：“菱姑娘琴艺清丽淡雅、纤巧秀美，实在是不可多得！”
得了熏兰的这句话，张夫人心口的大石这才落了地，点头道：“柳夫人谬赞了！这丫头从小儿就爱琴棋书画，倒也每一样都粗略懂得一些，在柳夫人面前班门弄斧罢了！这京城里头谁都知道，柳夫人的琴艺是一绝。”
这个连韵怡都不知道，从不听到她弹奏。
柳夫人只笑了笑，才道：“菱姑娘是有名的才女，我也听过，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成功扳回面子的张夫人，满意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张菱发现，那个“小姑子”一直在打量自己，对于这种只有美貌而头脑空空的女人，她历来是不屑一顾的，所以不曾正视她，只用余光观察。
这连日来都听下人说起，京城中有四大美女，她这个小姑子便是四大美女之首。
有这样的诗句为证。
人间芳菲尽失色，
金玉珠翠惊鸿客。
凤眼朱唇骨如酥，
凝脂绰约似冰河。
第一句“人间芳菲尽失色”说的是桃花仙子柳从言。
第二句“金玉珠翠惊鸿客”说的是珍珠公主朱元瑶。
第三句“凤眼朱唇骨如酥”说的是百媚佳人林倩如。
第四局“凝脂绰约似冰河”说的是玉面娃娃陆迎蔓。
未进柳家们，先听到柳从言的大名。
盛名之下的这位桃花仙子，不过凡桃俗李罢了，之前连下人都说，柳家有了那么个大美人，只怕姑娘去了会被看轻，这些以美貌名声大噪的女人，事实证明多数都一事未成，在今后的日子里，她能够慢慢让这个桃花仙子望尘莫及！
张菱表现出来的端庄却冷淡，礼貌却疏离的状态，韵怡并没有想到其他，不过想到也许是太紧张，毕竟这是第一次在“婆家”露面。
吃过晚饭，丫头端了茶水来漱口，洗手罢了，才又端上上好的龙井茶来，熏兰一面让张家母女吃茶，一面笑道：“那新苑中已经收拾妥当了，菱姑娘这些日子就住在那里。”
母女二人忙谢了还又坐下。
这龙井茶是唐云溪的最爱，每日必吃的，唐家富庶，他的龙井茶都是上好的叶心一片，用口袋装在袖子里头自己带着，要吃的时候拿出来，柳家的龙井与他的味道不相上下，张菱乍一尝到这熟悉的味道，猛地想起永别了的情郎，一时失神，未将茶碗捧住，一下子将一碗滚烫的热茶洒在自己腿上。
这是绝对不能够被原谅的，她懊悔不已，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旁的张夫人也看着她轻轻皱眉，像是埋怨她不该在这个时候丢脸。
清雅看到那茶叶堆在她腿上还冒着热气，忙上前用帕子帮她擦下来，忙问道：“怎么样？烫伤了没有？”
烫是其次，有人碰到自己腿才是大事。
张菱嗖地站起来，涨红了一张脸，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我先下去了。”
张夫人见她连礼数都忘了，便忙笑着对柳夫人道：“这丫头太紧张了，自小便在乡下地方长大，极少见生人，失了礼数，夫人见谅。”
熏兰忙笑道：“不必如此外道，都是一家人！快去将湿衣裳换下来，仔细着了凉。”说着便转头吩咐人带她们到新苑去。
柳家又安排了一个南边的小院给张云华夫妇暂住，安顿好了的张云华一面赴任，一面着人修葺自家老宅。
这个张菱并不爱出门，韵怡自从那日见过她一面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大哥也如常早出晚归，回来就给爹娘请安，然后回屋歇了，因此两人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竟然也不见面。
韵怡很难理解这种近乎憋屈的情人关系。
二十多年来的素未谋面，到了今天甚至连好奇心都没有。
问过大哥，他只笑道：“虽然姑娘住在我们家中，但未婚夫妇是不能见面的，礼数如此。”
韵怡再问他好不好奇，他只笑道：“有什可好奇的呢？横竖要过一辈子，只怕将来还看厌了呢。这如今不看挺好的，留着等成了亲再看不是一样？”
无话可说。
忽然意识到，对于一个人来说，可怕不是她这样毫无指望，在现实面前苦苦挣扎，而是大哥从德这种安心认命，忍耐顺从。
张菱终日就在房中弹琴看书，从不迈出新苑半步，身为同龄人，又有姑嫂的名分，却不太愿意和韵怡亲近。
这多少让她有些挫败感，难道人缘差得这样了？
清雅只笑道，这菱姑娘和你不是同一种人。
不能交朋友也就算了，乔志远送的三生石得随身携带吧，清雅也不住地摇头，只笑道：“这东西是定情信物，姑娘若是带在身上实在太惹眼！”
于是便帮忙做了个白色的香囊，将三生石放在里头，才让她带着。
带着他的石头，却好长时间见不到他的人，这些日子以来，他回来得越来越晚，有的时候她还没睡着，能够站在楼上与他远远对望，但有的时候睡着了，便是连清雅也叫不醒，平白就错过了唯一见面的机会。
如果那也算见面的话。
乔志远的确很忙，太后和公主回朝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仪仗队忙着做最后的操练，又请来了礼部和司礼监的人，都怕出一点儿错，从别人的言语之间，乔志远勉强能够听得出那太后和公主的形象。
张横跋扈，蛮不讲理，草菅人命，容不得一点儿错。
小石头不知道听谁说的，那公主是美女，雀跃期待，主动要求站在最前面，为的就是能够看到，他心里只觉好笑，若是让他知道那样的性子，别说贴上去看，就算是让他去只怕也不会去的。
好在皇上颇为体恤，夜间命御膳房做了宵夜款待他们。
虽有美酒，但无人敢喝，人人说话谨小慎微。
这也是让乔志远觉得奇怪的地方，要说太后和公主跋扈，做事的时候不敢有所懈怠，但这吃饭便是私下的事情了，为什么却又这样？
他赶着回去看看言儿，不觉都已经三日没有看到她。
刚出房门，便看到两个人影在前头交头接耳，无暇去理会这些事情，轻轻走开，无意间却听到其中一人叹道：“王公公昨儿个夜里没了。”
“怎的会这样？”另外一人似乎十分惊讶，只道：“杨辅被凌迟的时候，他只是锒铛入狱，还以为逃过这一劫了呢！”
两人都长叹了一声，才又压低声音聊了起来。
“这世道，谁说的清楚，这些事情不是咱们能了解的，只是想到王公公那么好的一个人。”
“说话小心些！仔细也受了牵连！”
“说来也窝囊，知道他不在了，连烧些纸钱都不敢！”
“放在心里就成了，这个时候正在风头上，这样大的事情你也敢往上贴！”
“都是王旭那个贱人！真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他如今是自作自受，也好不了多久！他不过想借此机会在皇上面前讨彩头，如今却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但终究不用死！”
······
这两个人的话无可避免地被他听到，尽管说得很小声，他想到先前小石头怎么打听也无人说出来，如今自己出现只怕吓坏了那两人，便转了个弯，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